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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魈空春节】我的人工智能性冷淡室友

韶春知岁 | 17:00

上一棒 @每天高强度催婚魈空 

下一棒 @微玖灯明 


新年快乐大家!除了拿年夜饭复健的本人(望天

ddl前两周才考完试,预想的篇幅有些长,因为是除夕想直接给大家呈现完整的东西,所以紧赶慢赶写完了!(原来人真的可以一天写1w+……

 

*接下来是预警,请一定慎重观看哦:

 1.人造人魈x人类空,部分立意和设定借鉴日乙作品《樱哉》,雷者勿入

2.现代AU架空未来,结局he,日常向

3.除魈空外的客串角色皆为cb向,本文中空荧仍为血缘关系

4.一切设定为剧情服务,逻辑上已经尽力了TT请多包涵

5.全文4w5,请保证有充足的时间观看

 

以上都没有问题的话,阅读愉快~

 

 

 

 

 

 

1.「AI」

 

说是“室友”关系其实显得有些疏远了。

 

毕竟从小学六年级的某一天,钟离先生将一个表情僵硬的男孩从玄关领进来那刻起,两对颇为相似的金色眸子对上,从此两人之间的缘分就再也没被命运斩断过。

 

——这种关系,其实称之为“竹马”更合适一点吧。就好比他虽然把胡桃当妹妹看,但平时压根不会叫得那么肉麻,所以大家都把她看作自己的“青梅”一样?

 

空漫不经心地远眺着窗外的网球场,夕阳的余晖在绿油油的人造草坪上撒下一把金沙,仿佛模糊了油画与现实的边界。

今天的专业课有点多,大量干货知识的涌入令脑子发锈,写满晦涩名词的书本就那么摊开在桌上,他一只手撑腮,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笔,任由自己望着窗外放空。

 

但那都是过去式了。自从三人升入大学,胡桃考去了和空风马牛不相及的城市,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就此作别,彻底结束了先前已经习以为常的同居生活。

理由却不仅仅是空选择的学校距离胡桃一千公里。

 

桌上的手机屏蓦地亮起,空下意识收回视线,看到消息提醒里熟悉的字眼。

 

魈:出来了吗?今天我做饭

 

空顾不上发呆了,拿过手机匆匆回复几个字,就开始收拾东西。隔壁男生注意到他的动作,顺势压低嗓音向他打招呼,“今天也不在食堂吃啊?出去下馆子?”

 

“……啊?嗯,”金发少年一愣,随意地点了点头,眼神不着痕迹地移开,“走读嘛,再在学校吃多没意思。”

 

“你小子,”男生笑起来,用气声骂了一句,“别是在外头找女朋友了不告诉兄弟们吧?”

 

空一面作“说什么呢去去去”的嫌弃状,一面拎包起身,踏着稳稳的步伐从后门独自离开了教室。

 

这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而下课铃再有几分钟就要响起,因此走廊和大厅都没什么人,显得少年一个人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地在空间内回荡。

 

女朋友?女什么朋友。当他不知道谈恋爱有多烧钱?空面无表情地想,现在他不仅要养活自己,还得负担起同居室友的衣食住行,除此之外甚至要时刻预防胡桃的紧急求助——不过说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到过类似的消息了,看来这个义妹也算是出息了。

但就算如此,支撑两个没有直接收入来源的大学生的生活,依旧不太容易。好在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娇气少爷,属于丢到哪都能长的野草种子,日子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过着,也没出过什么大差错。

理论上在学校住宿是更省心的选择,毕竟省会城市的房租并不低,食堂也算良心了,至少不需要发愁一日三餐的基础问题。可魈是万万不能在学校住宿的,因此空初来乍到便不容分说地租下了学校周边的一间公寓,转头就在自己的兼职里添了一份家教工作,看得对方有心阻拦又哑口无言。

 

和缓速驶过来的清扫机器人打了个照面,金发少年和它互相礼让了一下,随即一人一机默契而无声地错开,又各自回到原本的行动轨迹。

 

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人力资源不再稀缺,需求极低而运作高效的人工智能已经涌入大部分人类岗位,如今走在路上遇到一个巡逻警、清洁工,有90%的概率不是人类。这当然也造成了一系列社会影响,不过空对此倒没有多大意见,只是偶尔会担忧一下自己的兼职会不会某天突然被AI竞争掉。

空今年19岁,大学二年级,长相不算惊为天人却也俊朗清秀,正值读书泡妞两不误的大好青春年华,却不得不每天学校、打工、公寓三点一线连轴转。按隔壁学姐的话来说,他也就是仗着年轻不知疲倦,换做别人早就苦不堪言。

然而要真问起来,他没有怨言。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既然钟离先生不在,他就要承担起这个家最大的责任。最多是有时候精神和身体太疲惫了——比如最近又要复习考试、又要兼职,空才会在内心自怨自艾一下,绝对不会在面上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气。

 

毕竟那家伙要是犯起犟来……说真的,他也没有这个自信和底气一定能压过他。

 

空有点头疼地回忆起对方令人艳羡的好身材,就在昨天他还在经过对方房间时撞见过,该有的那是一样没落,无愧于研究所一向坚持的完美标准——头脑方面是,感官功能是,就连外形也是——打住,再这样下去他就真要在对方面前矮上一头了……

 

天马行空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少年有点郁闷地跨上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又忽然想到什么,表情有些无奈,又小小地笑了笑。

 

他一介肉体凡胎,少碰瓷人家AI。

 

 

 

 

2.「乌龙」

 

“我回来了——”

 

听见玄关处的动静,魈从厨房探了脑袋出去,脸上没什么表情:“今天还要上班?”

 

“嗯,”空趿拉着拖鞋走到厨房,先像小狗似地嗅了嗅,又看着对方身上的衣物皱起眉头,“怎么不换我昨天买的新围裙?”

 

魈抽空瞥向身上明显发旧的格子围裙,语气十分理所当然,“为什么要换。还能穿。”

 

少年顿时不满起来:“我买都买了,干嘛不穿?扔在那又不能升值!”

 

对方无语地看他一眼,没再说话。那意思是妥协。

 

空这才哼着小曲儿给人打起了下手,不多时两人就都在饭桌边坐下,开始吃今天的最后一顿饭。由于中午一般在食堂解决,早晚饭两人就轮流做,不过家务是魈全包——毕竟他不用打工。

 

魈吃饭的时候向来安安静静,墨青色的发丝随着动作在颊边轻晃。长而浓密的睫羽掩映下,剔透的金色瞳仁纯净得像是无机物,脸蛋宛如上帝的造物般毫无瑕疵,偏偏整个人看上去生动得和任何人类别无二致。

空在内心偷偷酸了一下,心想自己长得也不差,但怪不得都是穷大学生,却有女生前赴后继地愿意无条件倒贴他。不过这个用于消遣的想法没能维持多久,因为魈敏锐地察觉了他的视线,下一秒就抬眼朝他看过来。眼神的意味很明显,明晃晃地写着:你有事吗?

 

“干嘛那种眼神?”空忍不住嘟囔,又伸筷子去夹他喜欢的菜,“今晚可能晚一点回来,到时候不用等我了。”

 

魈又看了他一眼,不过这次的神色有些变化,好像有什么话想说。空向来擅长察言观色,见状毫不避讳道:“想说什么?说吧。”

 

“你们,”少年停顿了一下,似乎有所犹豫,但又紧接着说了下去,“最近是不是也要期中考试?”

 

“……当然的吧?”空闻言愣了愣,不明白为什么都大二了还要问这种问题,“理工科这边的期中周不都是统一的吗?”

 

“……”

魈却抿着嘴沉默了。在空略为迷茫的注视下,他最终还是艰难地开口说道。

 

“下次书店打工,我和你一起去。我已经和老板说好了。”

 

空彻底怔住。但很快,预料之中地,金发少年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

 

“魈,”他紧紧盯住对方,口气甚至透出一丝严厉,“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

 

魈移开了视线,似乎打定主意要抗争到底,“你不会同意。”

 

空哑了半晌,最后只能无声地叹息。两个男孩安静地对峙着,饭桌上的气氛很快落至冰点,仿佛连空气都就此凝滞不再流动。

 

但大概只有空自己知道,他其实并没有多生气。因为魈不过是想要帮他分担一些罢了——每次他打工回来魈都会给他留门,就算不小心睡着了也会在他开门时惊醒,当他风尘仆仆地踏进家门时,总能感受到对方沉默的视线。

只是像这样的“先斩后奏”还是第一次。从小到大,魈虽然看起来不好接触,其实出人意料地很听话。在这个家里,如果说钟离对魈来说是最权威的,那么空的话就是其次。——也可能是因为空很少像胡桃一样提出什么无聊甚至过分的要求。

 

因为自始至终,魈和另外两个孩子就是不一样的。他是人工孕育而成的生命,身体有相当一部分零件是无机质,如果不是他拥有无限接近于人类的思维和情感,这幅躯体甚至不足以被称为“生命”。

严谨一点说,比起市面上普及的人工智能,魈更类似于影视剧中所谓的“仿生人”。然而实际的情况是,目前的科技其实还远远未能达到那个地步。人工智能是没有人类情感的,对自然界最强大的灵长类的效仿往往显得笨拙而僵硬,这一点却在魈身上发生了逆转。

如果不刻意探究,谁也不会知道这具堪称完美的少年躯体不属于人类范畴。他实在太生动了,如果抛开他某些超出人类范畴的能力和习惯不提,他与人类别无二致。

 

谁也不知道当年的AI研究所所长,也就是钟离先生,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这似乎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否则他后来也不会亲自将魈的身份抹除,并匆忙地赋予了他新的身份带回家中,从此作为一个独立公民进入家庭一同生活。

 

更不会在前往封闭实验前告诉空,如果他不想再和魈一起生活,就亲手将他处理掉。绝对不能转送给任何人。

 

魈诞生的同时,也掩埋了体内所有无法公之于众的秘密。正因如此,对空来说,所谓的“过度保护”反而是必要不可少的。魈再怎么与人类相似,也终究不是人类,一旦“魈其实是个机器人”这件事被揭露,至少现在平稳安宁的生活就一定不复存在了。

 

时至今日,空仍然能模糊地记起幼时旁观钟离进行实验的零碎片段。小时候家里没人看管他,他经常跟着钟离出入研究所,不过能清晰回忆起来的次数并不多。印象最深的大概就是那一次,似乎是在魈重新回到研究所投入研究之后,小小的金发孩子趴在双层玻璃上,瞪着好奇的双眼观察实验室内的机械台。

而那上面毫无疑问的就是后来的魈。彼时他还不长现在这样,惨白瘦弱的躯体在手术灯的照耀下仿佛了无生息,身体里的一部分人造器官裸露在外,等候着研究人员的逐一检查。

那是空最后一次在研究所见到对方。

因为不是人类,所以本该血腥的场面画风一转,变得冰冷了许多。更诡异的是,手术台上正被“开膛破肚”的男孩还面无表情地睁着眼睛,甚至时不时眨动一下,提醒着所有人他此刻持有绝对清醒的意识。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那时候魈还没有所谓的痛觉,或者那场实验就是为了完善他的感官系统吧。

 

但空却意外地并不害怕这样的场面。他紧紧地盯着里面的男孩——倒不如说他还挺感兴趣的,这个年纪的男孩本来胆子就大,更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不过这道热烈执着的视线似乎始终没被实验对象注意到,男孩始终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直视着天花板,甚至从未移动过分毫。

直到实验结束,一切又全部恢复如初,小孩子的兴致稍降,空这才觉得有些乏了,伸出小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准备等钟离从里面出来一起回家。然而就在这时,原本纹丝不动躺在那里的男孩忽然轻微地偏过头,朝着实验室外的方向看了过来。

 

——对视。

空此时的动作欲走未走,但那双蜂蜜色的眼睛依旧望着男孩,孩童的神色在目睹对方的视线后带上一丝惊愣,却全无恶意地充满天真和纯粹。

然而对方乍一碰上这样的眼神,表情却瞬间变得更加僵硬,随即十分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就好像现在的魈一样。现在的魈和那时比,简直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但在他看来又仿佛一点没变。

空看着垂着脑袋神色僵硬的少年,做了亏心事一般固执地不看他,这副模样与遥远的记忆重合,几近严丝合缝。

 

那时他是什么反应来着?

……小小的金发孩子似乎是愣了一秒,随后也不管对方能否看到,自顾自地绽出一个和善而放松的笑容。

 

——也和现在一样。空无奈地笑着,眉眼弯弯,嘴上却再次叹了口气,随即饭桌那头传来了筷子和碗沿不慎碰撞的清脆“叮”声。

 

“……你应该早点和我商量的。”

 

这次空却没有率先出言安抚,只是伤脑筋地看着他,嘴角有残余未消的笑意,“怪不得书店老板那么痛快就同意了我辞职。”

 

墨发少年猛地抬起头,也顾不得装死了,表情甚至少见地有点呆。

 

“……啊?”

 

 

 

 

 

3.「猫咪室友」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先斩后奏就闹了一个大乌龙,魈的情绪看上去有点消沉。这个情况直到空已经换好鞋准备出门也没有改善。

 

“好啦,不用自责。”

空系好鞋带直起身,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头顶,所幸魈和他的身高相差无几,保留了他作为人类男性最后的尊严,“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不会再反悔。今天我得晚回来也是因为要和同事们道个别,你困了就先睡,给我留个门就行。”

 

话虽如此,魈还是八成要执拗地等着他回家。少年蔫蔫地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静静地目送着他离开。

 

像往常一样走在街上,空哈出一口气,再看着白雾渺渺散去,脚步有些沉重。

 

其实……原本他是想换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的。再有几个月就是魈的生日了,他一直想给魈买一个好一点的手机。平日里魈除了去学校之外很少和外人接触,他本身也不是擅长社交的类型,所以除却上学必需的笔记本电脑,魈身上就没有其他电子产品了。空也担忧过只有电脑是否能满足他的需求,但魈表示完全够了,况且用电脑也能联络他。

但空一直觉得给他配备一个手机还是有必要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只是现在魈是为了分担他的压力出去打工,如果他再额外找一份工,这就背离了魈的初衷,很难说对方会再做出点什么一鸣惊人的事来;为此花心思瞒着他则更是麻烦,也没什么必要。

既然要买就买个好的,他在内心盘算着手上的余钱,又不由有些发愁魈接下来的打工之旅,浑然不知自己活像一位为儿子操碎心的母亲。

 

 

 

与沉默寡言的竹马室友截然不同,空的人缘一向很好,社交技能几乎点满,走到哪里都招人喜欢,无论是和男生还是女生都能打成一片。最后的工作结束后,按照先前说好的,空和书店一起打工的几个同事吃了顿散伙饭,眼看着时针已经转过了数字11,他匆匆和几人告了别,掉头回家。

几个同事人都很好,魈顶替他的岗位之后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问题,这也是空勉强答应下来的重要理由。但空并不打算向他们透露和魈的关系,也没有刻意拜托他们关照,那样反倒会牵扯出一系列不必要的解释和关注。

 

空拖着疲惫的身体扫开虹膜锁,细小的“嘀”一声在深夜的空气里格外清晰,大脑仍旧顽强地思索着各种各样的琐碎事项。

他放轻了动作,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走进玄关。但事与愿违,沙发上的人还是醒了,有些倦怠地揉着眼睛站起身,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空无可奈何地打量着他蹭得乱七八糟的头毛,那对灿金色的眼瞳看上去迷迷瞪瞪的,“快去睡吧。”

 

虽然是理论上永远不会疲累的人工智能,但魈却意外地比他嗜睡得多,基本上熬不了夜,一过十点半就开始犯困。眼下这人显然已经困得七荤八素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为了等他回家才强撑着没睡死。

也亏得这家伙的头脑远非人类能比,否则通宵复习什么的岂不是要了他的命……察觉到魈走动时脚步虚浮,空腹诽着上前搀了他一把,生怕他一头撞上承重墙。对方身上的家居服很薄,躯体相碰的地方透过布料传来不容忽视的热量,那是几乎和人类肌肤毫无区别的柔韧触感。

 

但即便是这样不可思议的人工智能,碰上与亲近的人有关的事,依然会闹出令人啼笑皆非的乌龙。

 

空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在家里养了一只大型猫咪。猫祖宗虽然看上去冷淡了点,在外人看来甚至可能还很凶,但实际上很乖,在某些地方更是固执得可爱。

虽然养猫成本是高了点,但他苦中作乐,乐在其中。

 

魈的卧室亮着灯,桌上摊开了一本笔记。以空的视力,足以看清楚那是自己高中用剩的本子,本该因为搬家而被遗落在老宅,不知是什么时候被他翻出来用的。

少年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但表面上却全然不为所动,只是动作温柔地把人送到床边,道了句晚安便关灯离开。

 

——这么多年他始终坚持对魈“过度保护”,难道没有自己的私心吗?

 

四下静谧,金发少年莫名有些烦躁,浅浅敛了眉眼。

 

……谁知道呢。

 

 

 

书店的工作每天都有,第二天就是魈开始打工的日子。空从一大早就开始叮嘱各种各样的注意事项,包括但不限于如何应付难缠的客人,和其他工作人员相处时不能乱说话,聊天的时候要看气氛,不能透露两人的真实关系等等等等。

魈和往常一样鲜少发表意见,只是默默听着,偶尔表示他没问题,可以放心。

 

其实两人心里都明白,在他苦口婆心列举的这些事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魈完全可以做好的,更不会轻易暴露破绽。但空还是要再强调几次才安心,虽然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忧虑什么。

 

“下午你们没课吧?”空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

 

“嗯?”魈不明所以,“没有。”

 

“虽然有点仓促……但我带你去买个手机吧,”空前几天就最终做出了决定,“你去打工总不能带着电脑。”

 

少年总算明白了他的用意,当即摇了摇头,“不需要。那家书店也没多远。”

 

“……”

空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眼神很是欲言又止。

 

“……好吧,”魈知道他实在不能放心,于是转而提出了另外的解决建议,“你也可以给我带一个GPS定位器。能实时追踪到我的位置就没问题了吧?”

 

话已至此,双方只能共同作出退让妥协。空翻箱倒柜了半天,总算在自己卧室翻出一个颇细的黑色环状物,外表看上去十分普通,从大小来判断这应该是一个颈环。

 

“这东西年头可不小了,”金发少年耐着性子鼓捣了一番,终于让内侧隐蔽的小灯亮了起来,“不过续航能力还是非常可以的。干脆你以后都戴着这个,我也好放心。”

 

魈当然同意。于是空十分自然地靠近他,两人之间的身高差不超过五厘米,任何动作都不会遭到阻碍,“过来一点。”

 

双手环绕过脖颈的举止亲昵,仿佛一个带着橙花香气的拥抱,略带清晨露水的潮气。魈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忽然觉得时间好像漫长起来。

 

事实上这个动作只维持了不到三秒,空利落地扣上颈环,随即便与他拉开了距离。这道漆黑的痕迹在魈白皙皮肤的衬托下显得泾渭分明,颇为扎眼,空仔细打量了一番,直到对方浑身上下都开始不自在,才中肯地评价道:“挺好。直接戴着去上课吧。”

 

少年依然没有异议,乖乖地戴着新配饰出门了。

 

貌似还挺衬他的?空琢磨着暗自心想,其实这东西是他小时候养狗用过的狗项圈——当然,这话可绝对不能和魈说。

 

 

 

 

 

4.「书店」

 

-最近都没找我要钱,发达了?

 

-哪儿的话啊哥!

-不过我最近确实认识了美女富婆~她人特大方!

 

-[动画表情]

 

-……

-你想哪去了,该还钱还是要还的

 

空哭笑不得地点进胡桃的朋友圈,都不用往下滑就看见了两个女孩的合照。屏幕上灿烂的笑容洋溢着胶原蛋白,连精致的妆容也无法在青春气息面前喧宾夺主。

左边古灵精怪的栗发女孩自然就是他的便宜义妹,而右边的姑娘大概就是她口中的“富婆”,留着一头奶金色短发,笑起来天真烂漫,脸颊边还沾着一小块油画颜料,一看就是那种被家人保护得很好的女孩。面相很善,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

 

胡桃难得交到了要好的同性朋友,空姑且放下心来,放松地撂下了手机。

 

时间转眼步入年末,气温呈断崖式下跌,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大学生们开始苦哈哈地准备期末考试,空也不例外,几乎每天都在满负荷运转。

自从魈顶替了他的位置在书店打工后,空就没再另找兼职,一言不发地选择了维持现状。虽然也没比原先轻松多少,手头也没有变得更宽裕,不过辞去一份工作的确给了空不少喘息的间隙。

 

事情似乎没有他先前想得那么复杂。少年静静地望向窗外,细碎的小雪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起初他每天都要事无巨细地关心魈在兼职时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有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或者应付不来的情况,对方每次都一一如实相告,包括和他一起工作的员工换了人、新员工向他搭话、帮他一起完成工作……从不会嫌他烦。

渐渐空也卸下了大半防备,如果不是魈主动提起,他也不再问这件事。也要适当留给他个人空间,空想,毕竟魈不反抗不代表他一定乐意。

 

前座的烟绯突然转过头,差点吓他一跳:“哥,你今晚有没有空啊?”

 

“呃?”

空迷惑地眨眨眼。“目前看来是没有……怎么了?”

 

“我和行秋重云下课之后要去校门口的书店,那家书店规模蛮大的,上午老师说的参考书那里应该有卖,”女孩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立刻善解人意地补充,“你要是去不了我帮你带也行,毕竟你走读嘛,要是有什么事——”

 

空却笑着答应下来,仿佛先前那丝犹豫只是错觉:“没关系,一起去吧,难为你们还想着我。”

 

“嗨,咱们几个谁跟谁呀,”烟绯开心地笑起来,摆了摆手转过身去,“那就这么说定啦!”

 

书店啊。女孩背过身后,金发少年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手中的笔。

 

嗯……去看看魈工作时的情况也好。

 

 

 

 

傍晚下课,一行人顺利抵达书店,很快就按部就班找到了参考书。紧接着行秋表示他还要再逛一下小说区,生拉硬扯把重云一起拽去了,于是留下烟绯和空两人面面相觑。

 

“你还有什么想买的吗?”这个时间书店里的顾客不少,烟绯环顾一圈,发现那两人已经湮没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后不见了踪影,“好不容易来一次,可以再逛逛,我不急的。”

 

“啊……”

空看起来却有些心不在焉,表情颇为神游天外。“我也没问题。”

 

然后他手十分干脆地一指。

 

“——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其实他一进店就看到魈了。空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翻着手里的杂志,眼睛时不时瞟向不远处结账的柜台,也顾不上自己的行为是否太过可疑了。魈当然没有注意到他,和另一个员工尽职尽责地守在柜台边。

 

按照现在AI技术的发展程度,结账这种小事根本不需要人来做,店主也是为了看着好看,才会招形象好的学生在柜台当吉祥物,实际需要做的工作并没有多少。空在这里打工时也就是帮着店里做一些整理书籍、导购介绍之类的零碎活,魈的工作估计也八九不离十。

 

“……唔哇,那个负责结账的小哥好帅啊——”

身边的烟绯忽然出声,语气是满满的惊艳,“这样的颜值也需要打工吗?!天呐……”

 

空的嘴角抽了抽,望向魈那列明显人更多的长排,忽然觉得心里有点不痛快。索性把手里的杂志一合,“走吧,不早了,我们结账去。”

 

无需引导,烟绯就自发和他一起站进了魈面前的队伍。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女孩聊着天,眼神却始终注意着柜台那边。

魈看上去就不好招惹,而他旁边的女店员则恰恰相反,目测年纪也不大,长了一张甜美可人的娃娃脸,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学校的学生,时不时兴致勃勃地朝魈说上几句什么,而魈偶尔点头,竟也会启唇回应。

 

……工作时禁止闲聊啊混蛋。这个距离的谈话以人类的听力不可能听见,换做魈的话努力分辨或许还能做到,空心中的不快更甚,但很快就被他自己强行用理智压下,面上仍旧一派平日里的和煦,泰然自若地同烟绯东扯西聊。

 

人工智能的结账效率很高,没等一会儿两人就随着队伍前进了不少,眼看着再有四、五人就到他们了,空只得移开了目光。

 

“话说,我发现你……”这时烟绯神秘兮兮地凑过来,状似亲密地同他咬耳朵,声音压得很低,少年不得不稍稍侧过头去听清她说了什么,“你好像也很喜欢看那个小帅哥啊?喂,空哥,老实交代,这脸蛋是不是也符合你们男生的审美?”

 

空噎了噎,没料到对方居然会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罕见地卡壳了,“……我、呃……好吧,确实很帅。”不得不承认了。

 

“是吧是吧?!”女孩闻言一下乐开了花,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手指激动地扯上了他的衣袖,“八百年没见过这么养眼的男生了,你说他会不会是我们学校的啊?在这里勤工俭学?”

 

“啊,这个……嗯,”两人的动静似乎有些大了,空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熟悉的方向,“应该不——”

 

四目相对。

 

那双灿金色的眸子正牢牢地盯着自己,一瞬不瞬。由于目光太过直白,惹得他身边的女员工和前面的客人都好奇地看向这边。

没说完的话彻底卡在了喉咙口,空张了张嘴,脑袋不知为何有一瞬间的空白,但很快就恢复了镇静,淡定地偏开了头,仿佛完全不认识对方一般:“应该不会吧。不然怎么会没听说过。”

 

此时他们的前面只剩下一个客人,烟绯注意到气氛的非比寻常,讪讪地松开手,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咳咳……麻烦结一下账。”

 

空没作声,低眉顺眼地紧随其后,利索地把手里的一摞书堆上了柜台,好像真的完全察觉不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样。

 

 

 

直到走出书店,烟绯还很感慨,“那个小哥看起来有点凶啊……不过帅是真帅。刚刚结账的时候我还看到他脖子上戴了条choker,好酷,超性感的……”

 

空心说什么choker那就是个他给戴的狗项圈,面上则十分自如地附和,“是啊。我都嫉妒了。”

 

后结账出来的行秋和重云自然对这个话题不知所云,好在烟绯对于外表优越的异性仅仅停留在欣赏美丽事物的阶段,很快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几人和乐融融地道了别,随后便分道扬镳。

 

要不要等魈呢?空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下,脑海里又浮现出年轻的女店员花骨朵般的笑脸,下一秒便转头就走。

 

他的老式自行车可带不了两个人。

 

 

 

 

 

5.「梦」

 

魈今晚罕见地失眠了。

 

以他极佳的夜视能力去看,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十二点。金色的眼珠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荧光,时不时微不可查地闪动一下,无数肉眼不可见的数据川流不息,这代表他的大脑正在持续运转,停都停不下来那种。

 

脑海里反复播放着今晚的画面,细节清晰得宛如身临其境。人工智能也有人工智能的弊端,魈面无表情地想,尤其是他还不能删除这些记忆。

 

他舍不得。

 

既然不删,那就只能一直replay。魈一闭眼,就是人类少年和少女一人手里怀抱着一摞书的画面,两人并肩站在队伍中相谈甚欢,以至于对方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那个粉头发的女孩个子娇小,碧绿色的眼眸微微下垂,拽着少年袖子时的表情无比俏皮灵动,脸颊都变得粉扑扑的,十八九岁的女孩如出水芙蓉,整个人看上去闪闪发光。

 

偏偏空还对她笑了,笑容温柔得仿佛能化开初春的冰雪,形状姣好的唇一开一合,很耐心地和她说着什么,没有丝毫要避开她动作的迹象。

 

魈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空和别人这么亲密的样子了。他只和空一起上了初中,高中则和胡桃在同一所学校,空当时在另一所高中上学。

高中时魈大部分时间都和胡桃待在一起。胡桃虽然性格大大咧咧的,平时看起来合群得很,私下却几乎没有频繁联系的朋友,因此照顾他也就方便得多。

而跟着空填报同一所大学后,由于空不肯再告诉他自己选的专业,说是一定要他填报一个喜欢的,魈这才两眼一抹黑赌了个热门专业上去——最后果然分到了和空完全不同的院系。

 

在他们三个里,空永远是最省心的那个;但同时,也是最不愿意谈及自己的那个。他很少说起自己的事,就连对着魈和胡桃也不例外。胡桃看着外向,其实并不是个很好懂的人,就连魈有时也很难准确解析她的想法,而空相比之下虽然稍显内敛,但行为动机和大多数人没什么区别,只是要比大部分同龄人都早熟而已。

然而随着年龄增长,即使是一同长大的竹马,对方的心理活动在他眼中也逐渐变得复杂起来,这让魈在试图理解空时困难了不少。他能看出一个人是否在撒谎,并且判定的准确率高得离谱,但空偏偏又很少对他说谎——毕竟他不想告诉魈的事,根本连提都不会提。

 

但魈清楚地明白,比起空没有和他说,有些事他更不应该问出口。人工智能生来就知道如何冷静克制,虽然他逐渐脱离了一般定义上的机器人范畴,可有些原则和本能依然不能不遵守。

所以在空若无其事地将书递给他时,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直到两人结完账并肩离去后,他都没有外显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这样做的结果是他一躺下就发现自己失眠了。在此之前,回到家中的空倒是看起来全无异常,甚至语调平静地关心了一番他在书店工作的情况,甚至夸奖了今晚和他一起当班的女店员长得很可爱。

 

……可爱。有吗?……虽然从人类的大众审美标准出发来看,似乎确实是这样。

 

魈越想瞳孔闪得越快,如果此情此景被人发现,一定会担心他下一秒是否即将过载。显然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出于自救,少年干脆直起身来,下了床想去客厅透气。

 

不过在他意料之外的是,接下来他在客厅撞见了空。

 

“?”

对方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手里还捧着装了一半水的瓷杯,蜜色的眼睛罕见地因震惊而睁大,像一头受惊的小鹿,“……魈?”

 

魈身为人工智能很少做梦,大部分时间都一觉睡到天亮,而像这样大半夜跑出来的情况更是闻所未闻。金发少年皱起了眉,放下水杯朝他走去,“出什么事了?”

 

魈下意识地摇头,随口扯了个谎:“做了个梦,醒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因为做梦而惊醒是什么感觉,一旦空接着问下去,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会露馅。

 

原本向他额头伸过来的手却停顿在了半空。良久,空把手缩了回去,没有追问,而是低声道:“这样啊。其实我刚刚也做梦了。”

 

魈知道他没说谎。这是空少有地主动分享自己的情况,于是魈谨慎地问了下去,“什么梦?”

 

“……”

少年却沉默了。两人又在黑暗中静立片刻,空才再度开口道,“虽然你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你兴许比我更了解他。以前的那些事,你应该也还记得一些吧?”

 

对方立刻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空长大后第一次主动和他提起那个孩子。对于空来说,幼时的过往已经很模糊了,现在回想起来犹如雾里看花,偶有几个场景鲜艳如昨;而从魈的视角出发,那些回忆却真的仿佛发生在昨天一般清晰,但他仅仅是“记得”而已,像一段没有任何重点、平铺直叙的流水账日记,因为毫无特色,就那样被尘封在大脑皮层深处。

 

“我梦见我见到了他最后一面。好奇怪啊,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能毫无征兆地梦到,”金发少年的语气有些虚幻,眼神落在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追忆遥不可及的过去,“……原本都快忘掉了。”

 

他在说谎。观察着他神色的魈几乎是瞬间断定,于是毫不犹豫道:“你不可能忘记的。这种事就不用骗自己了。”

 

“……你还是那么缺乏情商,”空无语半晌,最终伸出手点了点他的脑门,“这种时候就应该全程安静地听我抒发愁绪好么?”

 

“如果你想的话,那么好吧。我只是表达一下我的看法,你别在意。”

 

这句找补很有魈的风格。每当他发现自己说错话——错误与否的标准似乎是他通过分析交谈对象的身体数据得出的——或者这句话并不适合当下的场合时,他就会在一针见血地发表某些耿直言论后,再面无表情接上一句所谓“缓和气氛”的话。

空自然早就习惯了这种有点反人类的聊天方式,重新望向漆黑的落地窗,语气带了点感慨,“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啊……”

 

“他和我相差很多吧。”实在很突兀的话题转变。

 

“嗯?”金发少年闻言再次瞥过来,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何止是很多,简直哪儿哪儿都不像。硬要比的话……也就聪明劲儿差不多吧。”

 

魈下意识地出言反驳:“他毕竟是人类,即使智商很高,和我依然没有可比性。”

 

“我说你啊……”

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为什么要这么问?你分不清自己是谁吗?”

 

原本是句无心的玩笑,眼前的男孩却沉默地别过了脸。空有点吃惊,不由得放下了手里的水杯。

“不会吧?魈?”

 

对方不看他,似乎是倔脾气又上来了。人类没有那么好的夜视能力,于是那张精致的面庞在夜色中显得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想什么呢。”

温热的手掌忽然贴上来,强行把他的脸扳正,那双仿佛流淌着蜂蜜的眸子盯着他,其中闪烁的光芒无比认真。

 

“魈就是魈,知道吗?”

 

没有撒谎。金眸中飞快划过一丝晦涩,因为同样清楚地,心底那份沉重感依旧没有减轻多少。

 

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空这才满意地放开手,看起来好像还回味了一下人工智能脸颊肉的柔软触感,“好了,少想那些有的没的。明天还得上课呢,快点回去睡觉。这时候你倒是精神了哈。”

 

 

 

 

 

6.「高中」

 

身为一名新时代青年大学生,空始终坚定地认为最难熬的日子就是期末周。

 

他不像魈,眼风一扫就直接把纸张上的知识全部编码转入大脑——事实上他怀疑魈的脑袋真的拥有三个图书馆的有效容量,可能甚至还不止。

好在空还算自律性比较强的类型,不需要每天跑到教学楼打铺盖。因此每逢期末地狱,大部分课程结课之后,空就和自家室友一起窝在家里,魈看闲书,他狂刷题——偶尔还会恬不知耻地凑过去向人家请教跨专业的知识。

说真的,虽然本身不是人类这点很作弊,但就光论魈这头脑,在学校一百个自闭不合群也能门门拿高分,和他上同一所大学简直是浪费。

 

不过和魈一起学习(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在学)也存在弊端,那就是对方不让他熬夜。倒也没采取什么特别强硬的措施,仅仅是十点半一过,魈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头一点一点的,困得书都半天不翻一页——但就是不回屋睡觉,怎么劝也不回,意思是除非把他打晕过去,否则绝不放弃。

在这种情况下,空最多撑半小时就会败下阵来,乖乖收拾东西带他去洗漱睡觉,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被魈拽起来背书做题。

 

考场如战场,等全部考试结束那天,空自我感觉已经累得散架,但作息又因为魈的督促保持得极其良好,只能拖着健康的身体和疲惫不堪的心灵回到家中,泄愤似地报复性睡一下午。晚饭再被室友从床上拖起来,吃过饭一起出门去打工。

 

这样的默契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别看钟家兄妹三人性格迥异,关系却是难得地亲密,虽然大部分时间是空照顾、迁就剩下两人,可他毕竟也有需要依赖其他人的时候。钟离的工作极其忙碌,很少能抽出时间陪他们,而与其依赖别人,还不如依赖自己的家人。

——家人。多年来他们始终互相扶持,无论有什么困难都一同克服,在空眼中,这样的关系比什么都珍贵,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允许任何人打破它,即使是他自己也不行。

事实上这也一直是他给自己找的最好理由。

 

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他问及感情状况。但空真的没考虑过——就算不提他极为特殊的家庭情况,他也没有找个女人结婚的打算。不过这件事和胡桃没什么太大关系,主要问题还是在于魈。

即使他可以不需要真的处理掉魈,他也从没想过离开对方,再像个普通人一样度过余生。反之也是一样,空大多时候都逃避去考虑魈主动离开他的可能,虽然目前来看这种可能存在的概率简直微乎其微。

 

魈实在太过于和人类相像了,有时候空几乎忘记他是个机器人的客观事实。

如果魈也渴望着和人类相同的情感、向往和人类相同的生活,届时他是否还能成为对方选择的唯一庇护所?

 

他是个胆小鬼。既然生不出诘问对方真实想法的勇气,就只能在行为上杜绝一切令他心慌的状况。那么问题随之而来——这份感情到底是什么性质?

渐渐空也有些迷惘了,因为他是拥有正常观念的人类,能清晰地察觉到这似乎偏离了“家人”的范畴,开始不受控制地朝着某个陌生的方向发展。然而那究竟是一份怎样的存在,它的尽头又是什么,空无法判断,更无从得知。

好在魈也不是会随意越界的性格,既然他主动压下不表,对方就算感觉出来不对劲也不会贸然说出来。虽然魈平日里是个又直又硬的性子,但空知道他这个长期室友在某些地方也尚存敏感细腻的心思,因此他卑鄙地利用了这一点,这么多年来,始终肆无忌惮地在对方的领域扩张自己的权力。

 

他做错了吗?

 

从帮工的店面里出来,空在路灯下仰起头,望着那团柔和的黄色光晕,默默哈出一团白雾。微凉的雪屑落在眼睫上,瞬间融化成细小的水滴。

 

每年过年前兄妹三人都会回到老家,在旧宅里团聚。只是考试结束后往往距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这段空当里两人都暂时不急着回去,还要暂留大约半个月,不需要打工的时候基本窝在家里。

 

要不寒假带他去哪里玩玩吧,少年在心里盘算着,反正魈与外界的联系日益增多,这已经不是他有私心就能避免的了。

手机忽然在羽绒服口袋里震动了一下。还没等空伸手去掏,它又接二连三地震起来,“嗡嗡”的响声在略显寂静的雪夜里突兀地连成一片。

 

最后一班公交缓缓从夜色里驶来,于是少年按捺住疑问先行上车,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后才打开手机。

是一个已经沉寂许久的小群聊。

 

-家人们,都考完期末没啊?不会已经回家了吧?没走的一起玩两天啊!

-这群吃灰这么久我都快给忘了……

-所以我这不是来组局了嘛!有没有人捧场啊,卖哥们个面子,没买到这两天的机票,好无聊

-敢情你就是回不去家找人消遣呗[鄙视]

-怎么事,你同学都走没了?

-差不多吧,反正我室友都润了

-你想怎么捧,吃饭唱歌还是看电影

-我说这三样不能都要吗

-等会等会差个人,空哥呢?人没影多久了这是@家有儿女

-……这什么潮流id,不会被盗号了吧

 

这三个人都是他在同市上大学的高中校友,两男一女,虽然并非都在一个班级,但关系一直不错,有个男生在初中和空就是同班同学。翻到最后发现不得不回复了,空哭笑不得地打字:

 

-在呢

-好哇,半天没动静原来是在窥屏[惊讶]

-没,打完工在回家路上

-omg好辛苦[可怜]出去玩给空哥报销

-知道你有钱了,所以快定地方!!

-没关系你哥我有钱有闲,地方你们随便定,定完通知我[墨镜]

-……?你就是被盗号了吧

-我来扫兴了!我后天凌晨的航班,明天只有吃个便饭的时间,果咩纳塞米娜桑

-你小子

-你小子

-年关票不好买嘛~~~不要怪人家

-[呕吐]

 

这群人活跃的场面堪比说相声,空不自觉地弯起嘴角,和几个老同学多聊了一会儿,险些坐过站。

 

 

 

 

 

7.「散伙饭」

 

到家时魈恰巧在浴室里,隔着墙闷闷的水声不绝。空换了衣服索性在沙发上一仰,感受着难得的放松时刻。

这次饭局其实并不像他们约定时那么随意,他看了最终敲定的酒店包厢就觉得不对劲,当即私下去敲初中同学的小窗。不料对方告诉他,四人中唯一的女孩要出国了,所以这场聚会相当于给她的告别宴,自然要隆重一点。

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惊讶,因为看起来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这件事。但他并没有说出来,和男生又随意聊了几句,随即干脆利落下了线。

 

不告诉他当然有不告诉的理由,而且他似乎能隐约察觉到一点蛛丝马迹,只是并没有足够的依据去证明猜想——可也仅仅是莫须有的猜想罢了,毕竟比起多年同窗好友的情谊,余下的还不值得他花费过多心思。

空自认是个有良好分寸感的人,这也是他能将人际关系打点好的重要原因。亲近而不过近,疏离而不冷淡,他始终和人保持着心目中最佳的社交距离,这么多年来早已成了他的保护色,成了下意识执行的习惯。因此,既然多余的话可能会让两方都为难,他当然就不会再执着于答案,反正如果他需要知道,早晚都会水落石出。

 

脑载音响正放着两只老虎时水声停了,他唯一的室友从淋浴间晃出来,由于早就听到他进门的动静,表情看起来毫无惊讶之意。但空转过头盯了他几秒,有点无语地开口:“……家里有这么热?你裸着上半身干嘛?”

“还没干,”魈含糊地回答,手上擦头发的动作不停,“会弄湿衣服。”

 

待他走近,空这才注意到他身上往下落的水珠。他装模作样地大叹一口气,起身取来另一条干燥的浴巾和电吹风,把人按在沙发上开始擦拭。

对方就像只落水小狗一样坐着任他烘干,金色眼睛湿漉漉地一眨一眨。空围着他脑袋的手顿了顿,随即故作凶巴巴地一把包住他的脸蛋,“看什么看!”

 

一贯冷淡的嗓音闷闷地从毛巾里飘出来。“你好像有心事。”

 

“啊?”空愣了一下,随即松开他,“也不算,我明天晚上要去和他们聚个会……还不知道会几点回来呢,这次真不用等我了。”

 

“和谁?”

 

“和几个高中同学,”金发少年拎起一旁的电吹风,滚滚热风和噪音很快将他的声音一并湮没,“我开最小档,你忍着点。”

魈的感官功能要比人类强一些,因此在人们听来可以忍受的噪声,对他来说就显得有些过分吵闹了。以往每次胡桃放开嗓门吵嚷他就要开始皱眉头,空迁就他,很少在他面前闹出大一点的动静,尽量把分贝控制在魈也觉得舒适的范围内。

味觉同理,所以两个人平时做的饭都偏清淡,胡桃若是吃了一定会龇牙咧嘴抱怨嘴里淡出鸟来,但空吃习惯后倒不觉得有什么。

 

“你呢,最近和同事们处得怎么样?”看似不经意的语调。

 

啊,来了,例行盘问。魈心中一凛,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背脊——原本空已经渐渐不再问起这类无关紧要的事,最近却不知怎么故态复萌,直觉告诉他一定发生了对方在意的事,但这一次他却没能分析出来结论。

 

“没什么特别的。”最终选择了十分保守的回答。

 

“啊,是吗……”

少年的声音悠悠地从头顶传来,即使混在机械噪音里也被他听得一清二楚,“那么,你觉得谁对你最好?”

 

这是什么问题?魈有些困惑,但还是诚实地开口,“他们都对我很好。”

 

“我有加‘最’字哦。”

 

“……”

 

空懒懒地用手捋了捋他的头发。“选不出来?选不出来我可要挨个问过去了。”

 

“……大概是经常和我一起值岗的女孩?”

 

“大概?”金发少年闻言笑起来,“好吧。是不是我上次去你们店的时候和你一起的那个?”

 

“嗯。索菲·玛西亚。”

 

“……什么?”

 

“她长得很像《黄昏时分》的女主角索菲·玛西亚。”

 

“啊,真的。”那部电影是两人去年一起看的,这么一提空总算明白过来,“怪不得我觉得她看起来有点眼熟……五官是有些像混血儿。我想起来了,那次我还夸过她——如何,你也觉得长得很可爱吧?”

 

魈依旧坦诚地点头,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潜台词“以人类的审美标准来看确实是这样”。

 

柔韧的深色发丝在手中慢慢变得蓬松,空在吹风机的声音中静了片刻,又突兀地转变了话题,“我高中的朋友里面也有个女生,马上就要出国深造了。所以我们要吃顿散伙饭。”

 

“‘散伙饭’?”少年不安分地动了动,在他的掌心下仰起脸,“像电影里那样吗?”

 

“唔……差不多吧。你这不是能理解意思吗。”空失笑,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关掉了电吹风。“这是人类喜欢的仪式,把它看成一次隆重的道别就行。”

 

“……你会舍不得她吗?”

 

“嗯?这倒没想过,”少年把人从沙发上拉起来,“她是在朝着幸福生活努力前进,我们都会祝福她的。快去穿衣服,小心着凉。”

 

模棱两可的回答。魈默不作声地进了自己的卧室,门外还传来对方不懈的呼唤:“自己记得梳梳头发,不然就全打结了,晚安!”

 

完全是把他当成小孩子一样的口吻。墨发少年有些郁结地倒在床上,瞳孔微微闪烁,内心的不安更甚。

 

虽然行为上几乎没表现出来,但他依旧嗅到了一丝不对劲。毕竟魈可以说是最熟悉空的人之一,在钟离缺席这个家的日子里,他和空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看透对方的情绪这种小事简直不能更基本了。

 

他好像有点生气。

 

为什么?

 

 

 

 

 

8.「最后一面」

 

虽然大家都是认识多年的好朋友,就算他穿着老头衫裹着麻袋去吃饭也不会被指责,但毕竟场合有别,为了表现出自己的重视,空还是在赴宴前把个人形象收拾了一番,姑且达到人模人样的标准。

 

魈全程一言不发地倚在墙边看着,一副抱着胳膊作壁上观的架势,既不发表评价也不发表感想。空索性由着他去,自顾自地换了一身去年新买的衣服,尽可能把头发梳顺,然后像往常那样麻利地编了起来。

 

“……还是麻花辫?”

 

空掀了掀眼皮,继续旁若无人般在麻花尾巴绑上了皮筋。“怎么?你有什么好建议?”

 

对方卡壳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没有。你穿得这么正式,我以为会把发型也一起换掉。”

 

“这哪里正式了?你又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电视剧……”金发少年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随手摘下衣架上的外套,朝他比了个手势,“走了。有事电话联系,不用等我。”

 

魈向前一步:“要是太晚你怎么回来?”

 

“有个朋友有驾照,他赶凌晨两点半的飞机,顺路把我捎回来。”空潇洒地带上了门,“好好看家啊。”

 

站在原地的人张了张口,不得不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哦。”

 

 

 

 

……果然还是逃不过喝酒。

 

既然有人开车送,大家又都毫无芥蒂地纷纷举杯,这时再推脱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空实打实地喝了几杯,又被他们灌了好些,等到散席时已经有些目光涣散了,好在还有力气被人搀扶出去,但上车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控制不住地睡着了。

 

席间几人的气氛一如往常,女孩子是个性格大方开朗的,盘靓条顺、教养很好,一见便知是蜜罐里养出来的小孩,和几个男生打成一片也并不越界,聊天风格很爽朗。

而这种欢乐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唯一没喝酒的男生把空扶上车后座,女生跟着坐到他旁边,才发生了些许微妙的转变,像是起泡酒液里上升的气泡,在水面无声炸裂。

 

红灯亮起,前面开车的人踩下刹车,眼睛瞥了瞥后视镜。

 

女孩的脸在光亮与阴影交织中始终朝向右手边,眼神很专注,仿佛在思考什么难解的题目。被注视的对象却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安安静静地靠在座椅上,长长的睫羽在鼻翼上方落下一片阴翳。秀丽的眉尖微微蹙着,似乎受酒精的影响睡得不太安稳。

 

男孩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打算和他说吗?”

 

女孩从后排投来视线,摇了摇头。“不了。”

 

“……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不后悔?”

 

“不至于,”她轻嗤一声,目光又落回少年身上,“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现在有什么好上头的。”

 

“哎……谁让你非得吊在一棵树上,怎么想的……”

 

“大概是因为……”女孩轻声回答,“他值得吧。”

 

绿灯亮起,男生无可奈何地重新踩下油门。

 

“说得你好像有多了解人家似的……”

 

 

 

 

车子抵达空报的地址时,时间已经过了一点半。两人把处于宕机状态的空架出来,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男孩先忍不住了:“愣着干嘛?快松手啊,你一个人扶得动吗?”

 

“他还真不算沉,”女孩坚持,把少年的一条胳膊架到背上,“我来吧,你在这等着。又不是要爬楼梯,我很快回来。”

 

对方无语地抽了抽嘴角,只得松开了手,“好吧……”

 

 

空有提过住十二楼,女孩把他带进电梯后按下数字12,松了口气,方才感到有些脸红。

 

虽然隔着厚厚的外套,但由于姿势的原因两人此刻挨得极近,暗恋对象身上传来一股麦酒和洗涤剂香气混合的特殊气息,并没有多么好闻却十足扰人心智,闹得姑娘心神不宁、眼神乱飘。

没过多久电梯门就开了,再次合上时发出厚重的响声。她看了看身侧半梦半醒的少年,正犹豫着要不要从对方身上找钥匙——防盗门却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女孩险些惊叫出来,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又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原地。

 

空居然不是独居。

和他同居的人长得非常好看(摸着良心说,比心上人还好看)。

这个人是个男的???

 

“你……”一瞬间无数个猜想从脑海中划过,她险些以为走错了,有些局促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却发现对方家中一片漆黑,“你是?”

 

“空的合租室友。”

男孩冷着一张脸,不过细看似乎和他们差不多大。“把人给我。”

 

……呜哇,好凶。女孩咋舌,原本弯弯绕绕的少女心思被这一出意外打散,确认过身份便下意识松开了金发少年的胳膊。怎么从没听空提起过这个人……?

 

思绪纷乱间,这位散发着生人勿近气质的合租室友毫不拖泥带水,已经拉过空的胳膊往身上一背,抬脚就要往里走。

 

然而刚迈出一步就感受到了阻力。

 

男孩面无表情地侧过头看向身后,昏黄的灯光下,化着精致妆容的漂亮姑娘眼眶泛红,手指正紧紧捏着空的衣角,表情有些失态。这似乎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却将她所有的心事暴露无遗。

 

两人沉默地僵持了一秒。墨发少年再次拽了拽,依旧没拽动,于是不近人情地出声提醒:“已经快两点了。”

 

“……!”

女孩这才从梦游中惊醒般缩回了手,颇为狼狈地揩了揩眼角,一面恋恋不舍一面不得不收回了视线,“打扰你休息了,不好意思……”

 

“没事。谢谢你送他回来。”

 

某个罪魁祸首依旧在他颈窝里呼吸绵长,像只小动物似的睡得正酣。感受到在颈侧肌肤上喷吐出的热气,魈的眉眼柔和了一瞬,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神情。

 

“再见。祝你修学顺利。”

 

——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直到那道漆黑的大门再次在眼前合上,女孩还站在原地有些发愣。

 

空是今晚才知道自己要出国留学的事才对,吃饭的时候也没有拿出过手机。

 

……怎么好像这人已经知道了似的?

 

 

 

 

 

9.「过度保护」

 

脑子很晕……昏昏沉沉的,怎么……

 

“……醒醒。”

 

头疼……怎么这么黑?为什么不开灯……

 

“……空,醒醒。”

 

…………?

 

少年强撑着半睁开眼,一眼望见熟悉的天花板和熟悉的室友。

 

“呃……魈?”他勉强拉回了一些神智,含糊不清地嘀咕,“我已经到家了啊……几点了?”

 

“两点零六分,”见他醒了,少年没什么表情地指着茶几,“把醒酒汤喝了。”

 

空乖乖地试图从沙发上爬起来,却手软脚软没了力气,险些又倒回去。对方却只是冷眼看着,并没有帮上一把的意思。然而他现在晕得厉害,也无暇分出心思去注意其他了,捧过瓷碗小口啜饮起来,不多时一碗汤便见了底,可见这人也是难受狠了。

 

这时他才发现自家室友像尊雕塑一样坐在那,不由有些困惑:“怎么了?早说过不用等我的……”

 

魈却破天荒地出言打断了他,声音有些冷硬,“你断片了?”

 

“倒也没那么严重,我就是喝昏头了而已……一安静下来就控制不住地想闭眼,”少年晃了晃一头蹭乱的金发,用发胀的脑袋努力回溯今晚的记忆,“对了,谁送我回来的?唔……是我和你说过的人吧。”

 

“男生?”

 

“……对啊,不然呢?”

 

谁知对方用一副“果然如此”还隐含着几分控诉的眼神盯着他,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送你回来的是个女孩。”

 

“……啊?”

空显然也对这个情况始料未及,懵懂地左右摇了摇头,仿佛能听到里面的水声,“怎么会,她也喝了酒的……那你谢谢人家没有?”

 

魈差点被他气笑了,睁圆的金眸在夜色中像猫儿一般闪了闪。

 

“……!”

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肢体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空仰躺在沙发上缓了几秒,才皱着眉低声道:“你能不能温柔点,我胃里不舒服……”

 

这人醉了酒之后一向会抓重点,少年双手撑在他脑袋两侧,一时没有说话。

这样侵略性与压迫感并存的姿势,即使穿着家居服,少年肌肉线条流畅的身形也宛如一头紧绷的豹子。深青色的发丝从颊边纷纷坠落,往日里清澈的眼睛此刻像是酝酿着一场风暴,翻滚着各种各样不知名的情绪。

 

被从正上方投下来的阴影笼罩住,空有点不习惯,但也没有反抗的意思,象征性地扭了扭手腕,发现纹丝不动便作罢了。

只有这种时候才能想起来魈的力气真不小,虽然外表可能看不太出,但爆发力却不是一般的可怖,这一点他作为一同长大的竹马,老早就见识过。

空又不安分地动了动腿,对方的膝盖顿时向前压了几分。他不满地啧了一声:“好好说话,怎么还急眼了呢……我哪惹你了,我怎么不知道?”

 

“空。”身上人含着几分警告的嗓音响起,因为情绪不高而显得有些沉,“虽然你是男性,但喝成这样也太过了。”

 

“哈……你生气了?”金发少年表情似笑非笑,眯起了尚且迷蒙的眸子,眼神柔软湿润毫无攻击性,却好像要把他看穿一般,“上次见你这么生气好像还是初中的时候。之前我喝成这样,你怎么没反应?”

 

没有回应。于是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哦,是因为送我回家的人变了……怎么,虽然她确实对我有那个意思,但人家又没对我做什么,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

 

“……你知道?”

 

“你不是也知道?”

 

“她看你的眼神和电影里苦恋男主角多年的女配角一模一样。”

 

“……其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魈坚持不松口:“如果真对你做了什么就迟了。”

 

“我说,这是不是也算过度保护啊……”空长吁一口气,深感过去的种种行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看还是最近觉睡太多了,瞧给你精神的。”

说完他一顶左膝,不轻不重地碰了下对方,无情道:“大半夜的别在这发疯,快点滚去睡觉。”

 

喝多了的一家之主威风更盛,魈虽然不愿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但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解除了对他的桎梏。

 

空宛如慢动作放映般,从沙发上重新爬起来,紧接着听到对方一声闷闷的“抱歉”。

 

他装作没听懂,投过去一个眼神。“道什么歉?”

 

“最近……难以自控的时候变多了,”魈的眉头皱得死紧,满脸如临大敌之势,“我本不应该……算了。没什么。”

 

说罢他起身向卧室走去。

 

“酒精摄入过量需要充足的休息。晚安。”

 

留下少年孤零零地留在沙发上,神色有些意味不明。

 

 

 

 

那之后两人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过这事,双方各退一步,表面上姑且算一笔勾销了。

 

今年过年早,两人拖着行李箱来到高铁站口时,发现人不是一般多,其中不乏他们这样的年轻学生。这附近只有他们一所大学,不过鉴于他们是本科生中走得最晚的一批,这些人中大概率他们的学长姐居多。

 

上车后空就忙着找座位,直到身后人脚步一顿。他刚锁定了两人的座位在哪,却察觉到魈的迟疑,困惑地回过头:“嗯?”

然后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也是一愣。他们俩的座位过道对面也坐着两个年轻男孩,那两人也正看着他们,八目相对,场面一时间陷入死寂。

 

“……赛诺?”

空率先打破了沉默,有些惊喜地和人打招呼,“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你也回s市?”

 

留着一头半长银发的少年向他点点头,还是记忆中那个熟悉的酷哥,“中途下。”

 

坐在里侧靠窗的人看起来和赛诺差不多大,是个梳着妹妹头的少年,乌色发丝将尚有些稚嫩的脸庞衬得格外清秀。他眼睛一转,自然而然看向自己的旅伴,“赛诺,这位是?”

 

“空。同级不同系,校学生会认识的。”

 

“话是那么说,但是我因为忙不过来已经退出校会啦……”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位……同学,好像有点面生?”这两人的关系看上去匪浅,两人身上的独特气质也都令人过目难忘,按理说他不应该完全没印象才对……

 

“啊,抱歉,我应该先自我介绍才对。”皮相人畜无害的少年嘴角挂起微笑,“你好,我叫提纳里,是生科院的。你看我眼生是应该的,因为我大你们三级——不过不需要叫学长,我们是同龄人,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空及时收敛了自己瞠目结舌的表情,吞下了话到嘴边的“学长”,有些结巴地回:“啊、啊……原来是这样啊,哈哈。”

 

魈适时地戳了戳他的后腰,虽然不知是否出于本意,但的确缓解了自家室友罕见遇到的尴尬场面。空这才意识到两个人还傻杵在这里,还好是处于车厢尾部,所以没有妨碍到别人,连忙继续和魈合作把东西搬上行李架。

 

赛诺快速地瞟了身边的人一眼,压低了声音,“你又吓到别人了。”

 

“……解释起来真是麻烦啊,”提纳里也很头疼地小声嘀咕,“就不应该听父亲的一口气跳这么多级……研究这种事,明明什么环境都可以做啊。”

 

背对着他们听得一字不落的空:“……”

 

道理他都懂,但是十五岁上大学?

 

……这是人?

 

 

 

 

 

10.「过敏」

 

落座时按照钟家惯例,魈坐里面他坐外面。男孩自始至终一言未发,黑色口罩遮住了大半精致面容,还嫌不够似地戴了顶同色鸭舌帽,有些长了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揪。这么一来,一张脸只露出了那双漠然的灿金色眼睛,被稍长的额发遮住少许,整个人一副厌世样。

空很清楚他这生无可恋的气质是因为起太早了没睡醒,但有心逗逗他,于是随口起了个话题聊人家闲,“我说,赛诺和你不是一个院的吗?他是他们专业第一呢,你怎么好像不认识人家一样?”

 

对方倦懒地抱着胳膊沉默两秒,连眼皮也没抬:“他不也不认识我。”

 

空差点破功笑出来,深刻领会了聊闲的乐趣所在,不由把身子凑得更近,继续刻意地拿腔作调道:“我现在有点后悔没让你跳级了。你自己说,你要是也十五岁上大学,能不能比提纳里学长更厉害?”

 

这人一时得意忘形,说话时的些许热度透过鬓发传到脸颊——嘴唇都快贴他耳朵上了。魈终于掀起眼皮,用余光瞥了他一眼,隐匿在口罩下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勾了勾。

 

“你无聊不无聊。”

 

少年这才泄了气,一边嘀咕着“个个都是卷王”一边悻悻地缩了回去,不多时又和邻座的两个人热络地攀谈起来。

 

魈的眼神无所事事地投向窗外。列车不知何时已经启动了,车站外的风景飞快地掠过,像眨眼间匆匆而过的岁月。

有些事并非完全是空想的那样,但他没必要说出来,反正空也没问。越是长大越能感受到,两人虽然情同手足,可他们都各自在这段关系的某一处画了道线,虽然彼此都知道这条线的存在,却从未有过主动触及的意思。

即使那并不是所谓的“底线”——或许把它称为“心结”更合适?

 

人类的那些事,魈先前其实并不太懂;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下来,也只能算是似懂非懂。他正在一步步向着“人类”的定义靠近,可他终究无法成为人类。

他不会哭,没有眼泪,每次和空一起看催泪片,往往是空哭了一包面巾纸而他无动于衷;他没有生殖本能,无法产生肉//体上的冲动,自然也不能繁衍后代。诸多区别综合下来,他最多是一个能自主思考生存独立个体,而不能被称之为“人”。

 

……但其实,他并不讨厌作为“机器人”的自己。尽管有很多人无法接受与人类外形的人工智能为伍——他们认为那是对人类尊严的侮辱,更感到对冰冷机械的恐惧和恶心。

 

可只要空不这么想就够了。

 

一行飞鸟与他们逆向而行,无拘无束地在天际翱翔。魈微微扬起下颌,有些出神地盯着那些自诞生那刻起就拥有独一无二意义的生命。

 

“——魈?”

 

空又凑过来喊他的名字,笑嘻嘻地,“困了就睡,别发呆呀。既然睡不着就来一起聊聊吧。”

 

于是魈侧过头,朝那边投去视线。赛诺正看着他,表情是一贯的冷淡,而那位生科院的学术天才正好奇地望着这边,毫不掩饰自己神情里的探究意味,但却并不令人讨厌。

看得出来空很喜欢这两位朋友,即使其中一位是半小时前刚结识的。

 

“赛诺。”他说,声音因为闷在布料里显得有些闷,“好久不见。”

 

空在一旁暗示性极强地咳了两声。自家室友这才不情不愿地一一摘下口罩和帽子,露出了睡得乱翘的头毛。金发少年偷笑,在一旁替他伸手整理,无视了对方有些哀怨的眼神。

 

赛诺也十分平淡地回:“也没有很久,前阵子不是在考场碰到过么。”

 

提纳里看上去也有些想笑,但最终忍住了,善解人意道:“早听说你们院几个专业第一非常出色,这就是其中一位吧?”

 

魈装作没察觉腰侧被轻轻拧了一下,面不改色地回答:“不敢当。叫我魈就好。”

 

“你好,魈,”谁知对方的眼神立刻变得八卦起来,“赛诺说你在学校习惯一直戴着口罩,抱歉,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冒犯,但我确实很好奇……你是对什么过敏吗?”

 

这话一出,身边的人闻言明显愣了愣。不妙,魈噎了一下,但还是诚实地回答:“因为不想惹上麻烦。”

 

麻烦?提纳里一顿,然后绷不住地笑倒在椅背上:“女生们听了不得气死……!”

 

“有什么好笑的,”反倒是赛诺先莫名其妙起来,“你以为谁都愿意天天上表白墙?”

 

“你这是在夸他吧,绝对吧,”提纳里极力控制着自己的音量,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笑意,“何况……我不信他戴着口罩就上不了表白墙。”

 

“但这样至少不会真被找到本人,”当事人贴心地补充道,说着看向一旁银发红眸的熟人,“男生的义气就该被用在这里,对吧?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就像你每次被贴到墙上,我也从没在评论区多嘴过,赛诺。”

 

那位来自生科的天才少年再次笑倒过去,肩膀都一抽一抽的,“太低调了……太低调了。”

 

赛诺看着提纳里,一脸无语得不行的表情:“平时我讲笑话不见你这么捧场。”魈则无辜地耸了耸肩,意思是自己可没有讲冷笑话的兴趣。

 

一直沉默的空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魈这才意识到对方已经好半天没有动静,老实讲这很反常,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看向他,心里隐隐打突。

 

……虽然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打突的,但就是打突。

 

“喂,”空轻声说,蜜色的眼睛闪着细碎的光芒,“你这不是和他关系很好吗?我还以为你在学校和谁都不交流呢。”

 

少年一怔,“也没有吧……我们平时确实很少交流。都不是一个专业的……”

 

“啊,也是。”

空摩挲片刻下颌,“但听你们的口气,私下有加联系方式?”

 

“没有。”

 

“欸——”金发少年故作遗憾地拉长了语调,忽然又眯起眼,抛出了一个乍看有点关联,实际上却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那索菲·玛西亚的联系方式呢?你是不是加了?微信?QQ?还是邮件联系?”

 

语速很快,连珠炮一般的发问打了魈一个措手不及,像是受到惊吓般睁圆了猫儿似的眼,表情是难得一见的懵。

空差点没忍住又破功,连忙绷着脸紧盯住他,一副答案满意就不放过他的架势。

 

“……没有,”少年险些咬到舌头,定了定神回答说,“没有微信、QQ。”

 

“……那就是有Email咯?”

 

“因为偶尔会遇到临时请假的情况……必须和店长提前说,”魈破罐子破摔地一口气交代,“我说没有手机,她不相信我没有联系方式。所以我告诉她我只有电子邮箱。”

 

“哈,这样啊。”

空轻笑了一声,情绪却不易察觉地转变了,脸上的笑容不再是先前的意味。

 

“她都给你发过什么,回去我能看看吗?觉得侵犯你隐私吗?”

 

“可以。”少年毫不犹豫道,“不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接下来的行程中,空没再兴致勃勃地骚扰他,只是不时和那两人插科打诨几句。后来赛诺和提纳里中途转站下车,安静的氛围便逐渐笼罩了这节车厢,只余列车在轨道上隆隆作响。

 

魈阖上眼,却再没了睡意。

 

只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11.「邮件」

 

邻近除夕,空提出要带他们俩出门透透气。

 

“就最近的吼姆乐园怎么样?”少年一大早便向他们征询意见,“听说晚上还有烟花表演。明天除夕可就提前闭园了。”

 

虽然几个年轻人对过年的形式没什么讲究,但除夕当天街上本来就比平时冷清很多,还不如安安分分待在家里。

魈自然对这个提议没什么意见,胡桃更是听得两眼放光,生怕哥哥反悔,甚至饭后一个电话喊来了同在s市的朋友——也就是她朋友圈合照里的那位富婆。

 

魈听到有陌生人一起表现得有点犹豫,但自家妹妹豪爽地拍着胸脯和他保证:“荧是个超级好的女孩,和我特别合得来!人品完全不用担心!”

 

不,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魈回头望了一眼楼梯的方向,但直觉告诉他对胡桃说出“我是怕牵扯出不必要的麻烦”绝不会发生什么好事,最终他还是默默选择了闭嘴。

 

很快胡桃就到一边捣鼓订票之类的事宜了,少年觉得无聊,又没心情看书,索性心不在焉地打开了电视,耳边不时传来两个少女语音通话的笑闹声。

 

……他怎么还不下来?

 

 

 

早饭一吃完,空就向魈申请了查看邮件的许可,然后就独自上了楼。魈原本想跟上去,却被拒绝了,并被告知看完很快就下楼。

魈其实从不会隐瞒他什么。电脑密码是魈自己的生日,从设置的那天起从来没有改过,他随时想看都可以看,不会受到任何阻挠。但空还是坚持尊重他的个人空间,很少碰他的私人物品,就算想看也会正式地提出来。

 

空是个很有原则和坚持的人,但凡熟知他的人都对这点一清二楚,即使对家人他也有自己的一套相处方式,不会因为亲密关系就随意变易。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在大多同龄人看来都似乎有些成熟过头。但这样不卑不亢的性格偏偏又极富个人魅力,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所以即使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显赫的出身,甚至还显得有些拮据,也没有人会随意看轻他,了解空的人更是十分欣赏。

 

可在空本人看来,这根本没什么值得夸耀的。

 

光鲜亮丽的一面是给所有人看的,可每个人的阴暗面只有自己最清楚。他纹丝不动地坐在书桌前,魈身上特有的那股清心味道萦绕在鼻尖,今天闻起来却格外苦涩。

 

电脑屏幕静静地亮着,上面显示有数封邮件记录。出于礼貌魈每一封都回复了,但比起对方费尽心思的小作文,他给人家的回邮往往只有几个字,最多不超过一句话——不过倒也没有敷衍到驴唇不对马嘴。

 

魈应该是不讨厌她的。空又重新翻回顶部最新的一封邮件,不由自主地发起了呆。

从邮件内容可以得知,索菲·玛西亚——抱歉,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是个非常温柔细心的女孩子,每一次试探都十分主动却不失教养,已知的技能有烘焙、插花、刺绣,是个贤惠良秀的好姑娘,唯一称得上不足的地方大概是高中辍学了,没能按部就班上大学。

 

客观地说,这是个很坦荡大方的女孩子,没有避而不谈自己的短处,也并不对主动追求男生这件事感到十分羞耻。

但她的追求对象是魈,整件事性质就全变了。

 

良久,网页被轻轻关闭。金发少年沉默地盯着电脑桌面,这张壁纸是三人去年在某家餐厅拍的合照。胡桃一如既往笑得十分灿烂,大喇喇地勾着他的脖子比出老土的剪刀手,而魈举着手机负责按快门,虽然脸离镜头最近饱受广角变形之苦,却依旧人神共愤地没有崩。

 

空仔细端详着照片里的金发少年。面上是一贯爽朗的笑容,目光温和地注视着镜头。

 

可看着看着,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某种落泪的冲动。

 

 

 

 

胡桃从沙发上宛如咸鱼般一跃而起时,空恰巧从楼梯上下来。

 

“怎么了?”他脚步一顿,“收拾好了吗?收拾好的话就准备出发。……怎么一惊一乍的?”

 

“我靠,我朋友已经开车过来接我们了,还有五分钟就到——”

胡桃丢下手机苦着脸套衣服,单脚在地毯上一蹦一蹦,看得沙发上的魈不忍直视地扶额。

 

空傻眼了:“等等……不是和你一样大的姑娘吗?她一个人开车来的?!”

 

便宜妹妹手忙脚乱地“啊”了一声。

 

少年顿时皱起眉头。

“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女孩来接?胡桃你怎么和她说的?”

 

“哎呀,不是我要她来的!”女孩委屈地大叫,一副无故蒙冤的神情,“不然我也不会被吓一跳啊!她说自己在家一个人无聊,就干脆直接开车来找我们了……不过你放心,人家有驾照的哈。”

说话间她已经溜到玄关,笑嘻嘻地冲他扮了个鬼脸,扔下一句“哥我先去找她啦”就落荒而逃。

 

空哭笑不得,只得和魈简单收拾一番下了楼。刚到小区门口,就望见一辆通体漆黑发亮的SUV,非常有型,一看便价值不菲的那种。自家妹妹正绕着黑车转悠,时不时还冲主驾驶嚷嚷什么,笑得很开心,看不出一丝芥蒂。

 

“真的是富婆啊,”空咋舌,瞬间感到一丝局促不安,“怎么好意思蹭人家的车,连面都没见过……魈,你认得那车的牌子么?好像是保时捷吧……”

 

“是,卡宴系列去年推出的新款钻石版,”他博学多才的室友毫无波澜地回答,“市场报价在一百零五万到一百二十万之间不等。”

 

空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那表情显然是在说“我们又买不起你为什么会知道”。把家里所有乱七八糟的杂志都熟记于心的魈装作没看见。

 

走近车子时,卡宴的主人从主驾驶下来了。女孩巴掌大的小脸上戴着一副黑色的太阳镜,穿着打扮并不夸张但很时髦,鉴于空眼拙,也就无从辨认她身上有几件大牌。

但胡桃看上去对这些已经很熟稔了,完全看不出任何不自然,还在打量着车身啧啧作叹:“欸,我觉得这辆比之前的法拉利好看哦?那个太夸张了,还是黑色低调,嗯嗯。”

 

荧笑着摘下太阳镜,随手挂到了胡桃脸上,接着走到两人面前友善地伸出手。“你们好,我是胡桃的同学。突然上门多有叨扰,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空上前和她握了握,闻言连忙寒暄道:“哪里,原本应该是我们去接你才对,怎么好意思请你一个女孩子来接。舍妹不懂事,平日里还得请你多关照。”

 

“这是当然。我知道小桃比我小上一岁呢,你尽管放心……”

 

这种场合魈往往选择安静地做一个透明人。于是空就像带小孩出来的家长一样,顺手把他也给介绍了,少年紧跟着也从善如流地和荧虚握一下,随后两人束手束脚地上了车。

 

车发动后空瞄了安静如鸡的室友一眼,小声道:“今天怎么不戴口罩了?”

 

“……和你一起的时候不需要。”

 

空还没回答,开车的少女就笑着接了一句,“真羡慕胡桃有哥哥啊,还是两个。”

 

“哎呀,我和他们俩没有血缘关系啦,”副驾驶那头传出俏皮的嗓音,“我是捡来的。”

 

空:“……”

 

旁边的人偏过头去,似乎闷闷地笑了一声,紧接着被他狠狠瞪了一眼。

 

……毕竟虽然听起来很像玩笑,但地狱的是,她说的是真的。

 

空看向主驾驶惊讶地睁大眼睛的金发少女,体会到了什么叫有口难言。

 

可问题是,他们俩也都不是亲生的啊??

 

 

 

 

12.「小春」

 

虽然钟离先生以前并没有什么时间陪孩子,但空很小的时候就来过吼姆乐园了。这是个很大的游乐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缺少客流量,小时候他没人带,邻居阿姨就在带孩子来的时候捎上他一块来玩。

只是随着时间的变迁,这个游乐园也变了许多。应该是比之前要豪华多了,空在排队的间隙想,但也或许只是他记不清了。

 

毕竟他上了小学五年级后,就再没来过这座乐园。

 

两个胆大的姑娘兴冲冲跑去排云霄飞车了,空并不擅长这个,遂礼貌婉拒——别的可能忘了,但他清晰地记得小时候从过山车下来后当场吐得稀里哗啦。

既然空不去,魈当然也就不去了,两人逛逛悠悠溜达到了摩天轮那边,干脆就决定上去坐坐。

 

摩天轮开始缓缓转动时,空忽然想起什么,望着窗外感叹:“小时候好像也坐过一次这个,那次没记错的话还突然停电了。把我吓得够呛,亏我没留下阴影啊。”

 

“毕竟不到一分钟就恢复运行了,”对面的人语气自然地接道,“而且时间是下午五点,天还没黑。如果天黑了的话大概会更吓人吧。”

 

“是啊……嗯?”

空一怔,重新看向对方。

 

“……魈应该没和我来过这里吧?”

 

“啊,嗯。”魈点点头,他本就没打算隐瞒,只是空从没问过,“这是小春的记忆。”

 

少年彻底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那副怔忪的神色才渐渐消弭。

 

“原来如此……但你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连这种细节都能想起来。”

 

“这曾经是我大脑底层逻辑的来源之一,”魈平静地回答,语气淡得仿佛这件事与他全无关联,“在那段时间里,我的思维逻辑和行为逻辑都需要基于这些记忆出发。所以它们很难被破坏,或者磨损。”

 

“…………”

空这一次沉默了更久。

 

……他早该想到的。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也并不能影响什么——不如说这样的情况是情理之中,感到意外的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因为那时候坐在他对面,一起让轿厢充满欢声笑语的并不是魈,而是他幼时最要好的玩伴,小春。

 

小春是邻居家的孩子,和空上同一个幼儿园,又上了同一所小学。两人第一次认识大概是在话都说不明白的时候,空当时一直口齿不清地喊人家“小村!小村!”,每次都会把大人逗笑。

初中之前,空记忆里停留最多的地方并不是自己家,而是隔壁邻居阿姨家。空是个活泼爱笑讨人喜欢的孩子,虽然小春的性格要比他高冷一点,但也喜欢和最好的朋友一起出去疯跑玩闹,两人几乎成天形影不离,就这么亲密无间地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再手拉着手一起踏入小学的校门。

 

老实讲,空向来承认自己不及小春的头脑聪明。比起智商,他更有天赋的是情商方面,从小就嘴甜招人稀罕,哄得老师同学团团转。身体也很结实,而相比之下,小春的身体就要弱得多。

不过小春并不在意这些。随着识字量日益增多,他开始一本一本地看难懂的书,人也变得更加安静内敛。渐渐地空和他的共同话题变少了,但这并不影响这对儿时玩伴之间的关系。三年级时他们依旧在同一个班,老师布置了“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的作文题目,第二天小春交上去的作业被捧在全班同学面前宣读,空清晰地记得,说着“想成为一名科学家”的小春眼里有他从未见过的光彩。

 

那时候空是真的觉得他将来会成为一个科学家。很有名的,名字会被印在课本上的那种。

 

但小春最终没能成为一个科学家。他甚至没能顺利升入初中,他病死了,在11岁那年寒冷的初春。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空每每回想起这件事,都会控制不住地心脏紧缩、浑身发冷。葬礼上哭得最惨的就是邻居阿姨和小空,尚且年轻的女人一度哭厥过去,被掐了数次人中才悠悠转醒。

 

再后来,他儿时的挚友就变成了一方小小的墓碑。空每年都会独自去扫一次墓,在墓前放上些小春生前爱吃的零食和水果,再蹲下来陪他说会儿话。

 

空其实并不缺朋友。但小春对他来说有独特的意义——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生命里唯一一个在抽芽破土之时便过早夭折的人。

所以他清楚地知道,即使自己未来还会有数不清的朋友,这辈子也大概不会忘记小春。和小春一起度过的时光是他童年最快乐的记忆,而已经过去的事,没有人再能代替。

 

小春死后,钟离重视起对孩子的各方面管理,渐渐开始将时间尽力分给自己的养子,甚至会把他带到研究所去。因为空还是小孩子,人们进行实验时也不会刻意回避他,任他在一边安静地待着,而空也不负所望,从不发出什么声响。

这也是空当时在外人眼里最大的优点——他异常早熟。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原本狗都嫌的年纪,空却始终乖巧听话体贴人,被夸过最多的两个字是“懂事”,当然这也的确给大家都省了不少心。

但这在钟离眼里是否是个优点呢?这个答案有待商榷。然而就算他有心,也无力再给空许诺更多的陪伴了,与其给他空头支票般的希望,还不如不做多余的事让他失望。

 

小春家就是另一幅光景了。邻居家并不缺钱,但小春却是花多少钱都没能救回来的,小春的母亲精神一度险些失常,直到某一天她忽然闯入了空的家中。

不顾在餐桌边睁大了眼睛的男孩,她近乎疯癫地向钟离恳求道:

 

“求求你让我儿子复活……不管要多少钱,求求你让我儿子复活。”

 

 

——所以“小春”在一年后诞生了。小春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一年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空至今清晰地记得她领走小春时颤抖的手。

 

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小春。直到六年级的某一天,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小春,地点却是研究所。

 

“……小春?”

男孩惊讶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庞,“你怎么在这里?阿姨呢?”

 

对方冷漠地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空被看得有些发愣,因为那眼神既是小春的又不是小春的,一丝陌生感悄然攀上心头。

 

钟离适时走了过来,温和而简明扼要地向他解释:“小春的母亲昨夜离开这座城市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的养父解答疑惑的风格一贯如此,因此即便只有十岁出头的空也当即领会了他的意思。毕竟所谓“离开”到底意味着什么,恐怕没有同龄人能比这个孩子更清楚。空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

那个可怜的女人终究无法接受一个仿生机器人作为自己的儿子。

 

于是男人牵起了小春的手。“空,你自己待一会儿。我要带小春去实验了。”

 

“什么实验?”

空却罕见地发问了,表情带着十足的孩子气,“是要把小春再变成别人吗?”

 

钟离似乎因为这个问题愣了一下。但很快,他松开了小春,重新来到空面前蹲下身。

 

“为什么这么说?”男人的语调依旧温吞,神情间充满耐心,“为什么觉得小春会变成其他人?”

 

金发的孩子抬起眼,偷偷看向“小春”所在的方向。那个男孩依旧漠然地站在原地,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因为……”

组织逻辑恰当的复杂语言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还是过于困难了,空很慢很慢地纠结着说道,“因为……小春,已经不是小春了。”

 

似乎有熟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但紧接着还不到一秒,钟离站了起来,高大的身材瞬间遮挡了那道不知名的视线。

 

“……我明白了。他会拥有一个新名字。”

男人重新回身牵起了“小春”的手,又再次征询养子的意见,“怎么样,空?我们的确要给他换一副身体和样貌。你有什么好的意见吗?”

 

若是让现在的空来回答,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反问:这难道不应该征求当事人的意见吗?可惜那时他还太小,在他眼里近乎无所不能的钟离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当下经过认真思考给出了稚拙的意见:“小春太瘦了。应该再结实一点,多长点……肌肉。”

 

钟离笑了。“还有么?”

 

“……唔,”小男孩绞尽脑汁了半晌,最后看着小春的眼睛犹豫地说道,“还有……眼睛的颜色。”

 

“想要什么颜色?”

 

“——金色的!”

 

“这样啊。和你一样,对么?”

 

小孩子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蜜色眸子闪动着雀跃的光芒。“是像阳光、金子一样的金色!我的眼睛还没有那么漂亮。”

 

“嗯……我大概理解了。不过,那可能是人类虹膜难以识别准确的颜色啊。”钟离看上去有些意外,“但……如你所愿,空。”

 

尚且稚嫩的男孩这才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还不忘大声地叮嘱:“一定、一定要给他重新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哦!”

 

——那似乎就是“小春”重新成为“魈”的前景了。对此,或许空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魈一定始终记得这一天,因为正是在这一天,这个人赋予了他一双灿金色的眼睛。

 

而当他表面冷淡木讷,实则惴惴不安地被钟离领进家门时,那个表情格外灵动的孩子恰好从楼上下来。

四目相对,对方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哇啊……真的是很漂亮的眼睛啊!先生,他叫什么名字?”

 

那便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13.「蝴蝶效应」

 

虽然空在那之后几乎没再和他说过话,但魈知道,他此刻一定在想着和自己同样的事。

 

对方眼底的神色既悲伤又怅惘,还有很多他形容不出的复杂情绪,看得他内心一阵难受。可他能做的有限,安慰人又是他最不擅长的事之一,只能默默地跟着眼前这个永远能让他无计可施的少年。

 

不过靠空的演技,想骗过和这件事无关的人还是很容易的。胡桃和荧根本没有察觉到他情绪上的变化,一路银铃般的笑声不断,空也非常捧场,时不时配合着她们开玩笑,两个姑娘肉眼可见玩得十分开心。

 

但魈一定想不到的是,空此刻的黯然神伤却并非完全来自童年好友的早夭。时间对于人类来说是最上乘的良药,遗忘对于大脑是最有效的保护,这一点身为人工智能的魈恐怕很难做到完全理解,而在考虑问题时,自然也就没能把它作为思维逻辑的第一前提。

 

距离小春的逝去已经过去了太多年,摸着良心讲,回忆起这件事时,空早就能做到平静看待了。即使还是会打心底感到遗憾和感伤,但现在对于小春,更多的感情却不止是惋惜那么简单。

如今让他更加在意的,是和魈相关的一些细节。

 

小时候实在想不到那么多,而长大后又很少主动回忆起那些幼时的记忆,因此站在遥远的未来再回看时,发觉有哪里不对劲已然为时已晚。

虽然他从未因为童年的陪伴缺失,内心对养父产生过一丝怨怼,但对方似乎并不这么想。在空看来,将他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拉扯到这么大,即使因为工作忙碌缺席了大部分他的童年,也已经是无上的恩赐了。

他的早熟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从孩提时代就努力发自真心地理解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那些比他成熟得多的大人。所以空从不认为钟离需要因为这件事对他感到愧疚,而钟离也不会在孩子面前表现出内心的真实想法,始终是强大可靠又毫无棱角的慈父形象,于是幼小的空便一直把这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现在,已经成年的空突然意识到,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钟离先生并非没有对他感到过内疚。无论是选择接受小春母亲无厘头的请求,还是费尽心思将“小春”以当时的技术近乎完美地复刻出来,背后的原因都少不了他当年唯一的养子——他分明从不是为了钱而去做多余的事的人,尤其是这份委托还可能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

从常年泡在研究所的钟离的视角看,小春一家显然在很大程度上代替他弥补了空的童年缺憾,而养子在小春葬礼上罕见的崩溃大哭也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人在对一件事没有实感时是无法产生过量情绪的,所以一些幼小的孩子在失去亲人时只会懵懂地询问“什么是死亡”。这种时候大人一般会用拙劣的手段暂且掩埋事实,可空的心智显然早已长到了能理解“死亡”“离别”这些词汇的年龄,那些眼泪才得以随着悲伤的情感宣泄出来。

那一刻钟离或许在想,他可以试着还给空那个亲密无间的朋友。

 

然而“小春”试运行了几个月,却没能实现如期的效果。小春的母亲最终接受不了自己的儿子变成机器人的事实而选择远走他乡,“小春”就此被遗弃了。

 

后来的空觉得,或许在研究所见到“小春”的那一次,钟离先生其实原本是想着要把他处理掉的吧。可在他误打误撞地答出那句话后,对方却不知为何改了主意,选择将男孩改造成一个全新的“人”。

这未尝不算另一种钟离对他的「补偿」。

 

空并不知道钟离和男孩之间发生过怎样的对话,当时的自己也只是全凭心意给出了问题的答案。可正是他无比幼稚的愿望,却挥挥翅膀产生了一系列微妙的蝴蝶效应。

 

空始终不敢严肃认真地问魈:自己当年是否太过任性了?如此随意地给了他新的身份和模样,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人类和人工智能认知里的世界始终是有差别的,他不能从人类的视角想当然地决定魈的真实想法。

而且,他知道魈在这个问题上一定不会说谎。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害怕答案。

 

 

 

一直到暮色降临,空都显得心事重重。这一整天,他和魈的对话不超过十句,搞得魈也愈发沉默起来,好在他常年冷着脸,没被人注意到身上的低气压。

 

烟火表演开始时,原本和胡桃黏在一起的金发少女忽然凑过来,伸手拉住了空的胳膊,冻得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笑容,说话的语气和用词比之前亲昵了许多,“空哥!明天过年我还可以去你们家玩吗?”

少女蜜色的眸子在漫天烟火下流光溢彩,空愣了愣,不假思索道:“当然可以啦。随时恭候。”

 

接着他就感到一阵如芒在背。不用回头也知道,魈正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后。

 

 

不过答应了人家就不能反悔,第二天下午这位自来熟的小美女还是大大方方地登门了,还非常客气地带了一整车“伴手礼”——据她说是暑假飞去某国顺手买回来的,而这些“顺手买回来”的东西则塞满了除她的主驾驶外的所有车座,包括后备箱。

 

魈主动请缨去卸货了,空带着妹妹把客人迎进门,聊了几句就折返,继续回厨房折腾食材。

 

又过了一会儿,魈似乎也从外面回来了。三个人一起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开始逐个拆荧带来的堆成小山的礼物,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闹声。

多个人多分热闹,空在厨房兀自弯起眉眼,笑意温柔而不自知。

 

食材处理到一半时,厨房门被推开,少女有些局促地走进来,站到了他旁边。

 

“你很擅长这些?”

荧好奇地打量着他熟稔的动作,叹为观止,“真厉害……”

 

“熟能生巧而已,”空笑着摇头,“今年的年夜饭我全权代理,希望你不会吃不惯。”

 

“怎么会,我是本地人啊。”

少女从案板上拿起一个鸡蛋,动作小心翼翼的,“……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其实空并不是很需要有人打下手,但他看出了对方的跃跃欲试,于是体贴地交给了她一些并不需要技巧的任务。

 

这对金发金眼的年轻男女认真忙碌的背影十分养眼,胡桃惬意地扒在玻璃门边,舔了口手里的棒棒糖,感叹道:“人生啊。”

 

身后幽灵般的身影幽幽道:“小心蛀牙。”

 

“哎呀烦死啦,”女孩噘嘴,冲他耀武扬威地一抬下巴,“找我茬算什么男人,有本事你也进去,和他说‘我也想打下手’呀?哼哼~不敢吧~”

 

谁知对方恼羞成怒,直接伸手哗啦一声拉开了玻璃门。

 

空:“?”

荧:“……?”

 

胡桃属实没想到她一个平a这人把大都交了,嘀咕了一句“我靠,真拉啊”,连忙脚底抹油溜了。

 

扔下魈站在原地和疑惑的两人面面相觑:“……”

 

 

 

 

 

14.「性冷淡」

 

一顿年夜饭吃得明枪暗箭、鸡飞狗跳。小心眼的人工智能点对点实施了打击报复,偶尔插进一句话噎得坑哥专业户直干瞪眼,三秒后就开始不约而同地抢一盘两人都爱吃的小炒,最后还是空上阵,忍无可忍地把他们不安分的筷子都打了回去。

 

荧却并不觉得这种气氛过于吵闹,反而一副非常艳羡的样子,用一种近乎发飘的语调念叨着“我也好想有个哥哥啊……”

然后魈就被胡桃大叫着往她那边推:“送你啦送你啦!!”

 

魈也少见地露出了孩子气的模样,阴恻恻地朝她比划了一下筷子,“那最后一块小排我夹走了。”

 

“?——魈!!”

 

然后荧又开始惆怅地长吁短叹,“好羡慕魈哥诶,怎么什么表情都不崩……”

 

空:“……?”

稍等一下,这重点是不是有点太偏了?

 

“啊,说真的,”或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金发少女的话也多了起来,眼睛亮亮地望着他,“为什么你们全部都单身啊?一个比一个长得好看,尤其是魈,怎么——”

 

胡桃一只脚已经踩到了魈的椅子上,闻言忙不迭大声抢答:“他天生性冷淡!活该没对象!”

 

荧吃了一惊,歉意地捂住了嘴,“啊……抱歉,我没想到。”

 

空:“……”

槽点太多,他已经没有力气挽救这摇摇欲坠的局面了。

 

 

 

 

饭后两人达成共识休战,胡桃在沙发上挺尸,魈坐她旁边,非常贤惠地闷头在电脑上抢红包。

空盘腿坐在落地窗边,欣慰地环顾一周,然后打开了春晚。

 

那边厢荧又捧着一杯饮料颠颠凑了过来,顶着身后某人凉凉的视线,成功蹭到了空旁边的一小块地毯,宛如摇着尾巴的小狗殷殷道:“哥,我能找你聊会天吗?”

 

少年自然满口答应,事实上他对这个女孩确实很有好感,但也知道那与任何暧昧都无关,当即爽快地说:“当然啦,你想聊什么?”

 

对方却顿住了,随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聊什么。要不……哥你随便找个话题?”

其实她也是第一次主动对异性这么亲近。荧总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觉,大概可能是因为……他们俩长得有点像吧?毕竟这也是缘分……

 

“嗯……随便找啊,”空立起一条腿,手臂搭着膝盖沉吟片刻,“给你讲讲我们家好玩的事吧。你想听关于谁的?”

 

这一次荧毫不犹豫:“魈。”

 

来自沙发的目光几乎快把人盯穿了——这个距离魈简直偷听得轻而易举,少年险些笑喷出来,努力一本正经道:“好。首先,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就相处的这两天来看。”

 

荧看起来搜肠刮肚到快要把毕生所学在脑海中过一遍了,最后磕磕绊绊地憋出来一个词:“呃……高冷、之类的?”

 

空忍着笑:“你觉得他不好相处?”

 

“也没有吧,感觉他有时候还挺温柔的……有时候。”

 

“比如?”

 

“刚刚饭桌上给你拆蟹腿的时候。”少女字正腔圆道。

 

“……咳咳。”金发少年清了清喉咙,耳尖攀上一抹薄红,“我还是有自理能力的……嗯不说这个。他还挺温柔的对吧?虽然可能外表看不太出。”

 

荧有些勉强地嗯了一声。

 

虽然过程稀碎,但就结果来看空总算引导成功,故作神秘地冲她晃了晃食指。

“他以前可和现在不一样哦。”

 

 

以前魈的性格确实并没有现在这么好。

 

刚来家里那会儿,他可是位真正的猫主子。虽然行为上非常服从,但态度却非常刺儿头——怎么说呢,让当时的空来评价,魈的性格简直要比小春还恶劣一百倍。

但这并不是说他是青春期叛逆少年,而是无论你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的反应都兴致缺缺,有时甚至会冒出一两句非常犀利的评价,这就显得活泼好动的空在他面前自觉成了跳梁小丑一般。……说起来这一点还真和小春有些相似,当然小春可没有他这么冷淡毒舌。

然而空又不是自讨没趣就会变得老实的性格,往往碰了壁还是忍不住凑上去找人家玩,就因为这一点还被后来的胡桃嘲笑。胡桃是13岁那年才被钟离收养的,在此之前空一个人同魈斗智斗勇了两年多,随着新成员的加盟,聒噪的人又多了一个,这个家才变得更热闹了。

 

胡桃上学时直接插班进了空和魈所在的初中,三兄妹在学校里甚至可以说是人尽皆知——倒也不全因为魈的那张脸,两个人类孩子也是在同类中相貌优越的了。不过大家也都知道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都是被收养的孤儿,对此也没有人觉得奇怪而说三道四。

 

然而升入高中后,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其实最开始三人进入的是同一所高中,胡桃因为想学艺术而选了纯文科,魈也没能继续和空一个班——以空的成绩,想要赶上他还是有些困难了。然而高一开学没多久,空就因为打架斗殴被处分,很快就办了转学手续,离开这里去了另一所高中。

 

“打架斗殴”四个字,乍一看似乎和乖孩子空没有任何关系……但事实上他确实动手了,起因是很俗套的男子高中生之间起了口角。

 

简单来说,魈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升入高中的,相貌和气质就算和当时的顶流艺人站在一起都不会落于下风,这自然在处于青春期的少女中引起了巨大轰动,相对的也惹来了许多非议。某次空下了晚自习来找魈一起放学,却在教室后门目睹了几个男生围在魈的书桌旁,无论是表情还是话语都充斥着挑衅和恶意。

周围的学生都因为害怕惹是生非匆匆离开,而当事人安稳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仿佛真把这些人当做空气。

这副旁若无人的态度自然更加激怒了对方,一个男生愤怒地撕了他桌上的书,口不择言地骂道:“妈的,成天一副目中无人的吊样,你当你是谁?!跟他妈个机器人似的连表情都没有,你/妈死了你是不是也没反应啊?——”

 

然后就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的空一拳砸在了脸上。这一下非常结实,据说事后该男生的脸蛋整整肿了半个月。之后的清算就很简单了,群架、找家长、处分、转学,第二天空就干脆利落地收拾东西滚蛋了。

 

魈没背上什么处罚,因为当时甚至是他花了点力气才把这群人拉开的——毕竟在场的生物里没有人比他的力量更恐怖,因此与其说是拉架,不如说是把男生们暴力分开再挨个丢到一边。当然,拎自家竹马的时候他手下留情了很多。

一人做事一人当,空痛快地向教务处供认不讳,然后怀着十分歉意拜托钟离先生帮他处理了转学手续,一套流程下来效率高得教导主任都哑口无言——毕竟他的家长可是真正的大忙人,理论上空其实才是最不想惹出事端的那一个。

 

值得一提的是,有一个人倒是对这次恶性斗殴事件评价非常高。当天晚上金发少年鼻青脸肿地推开家门,迎接他的却是妹妹一下一下清脆的鼓掌声。这几下手拍得真心实意,但并不妨碍她被紧接着踏进玄关的魈面无表情地瞪了一眼。

 

“英雄救美啊!”

胡桃权当那一眼是在瞪自己身后的多肉盆栽,郑重地用诗朗诵一般的语调说道,“空哥,我敬你是条汉子!”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效果是十分显著的,没过多久,魈就像一只终于向主人服软了的猫咪般,性格迅速软化下来——可能也是怕情绪自控能力十分差劲的人类再惹出什么烂摊子。

主要原因是他事后和空严肃对质过——明明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人,他却还非要把自己搭进来,他实在是不能理解空这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动机;空却满脸视死如归地表示,他永远不会为他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

魈当即无语,凑热闹围观的胡桃差点笑抽过去,气若游丝地锐评他俩压根不在一个频道上。

 

不过那之后魈出门再没忘了揣上口罩,除了和空一起之外。

 

 

 

 

 

15.「愿望」

 

空发誓,他就没见过抓重点抓得这么偏的人。该说是看待问题的角度很天才吗?

 

“……所以。”

少女有些纠结地看着他,一副想开口又怕冒犯他的样子,“你也是钟离先生的养子吗?”

 

“啊……是啊。”这倒没什么不好承认的,难办的是接下来的聊天走向,空下意识地想要转移话题,“不好奇胡桃小时候的事吗?”

 

荧却摇了摇头。

“我更想知道空的事。……关于胡桃,我会自己问她的。”

 

少年无奈地笑了一下。他更加确信这个少女给他留下的印象不是一般好,因为即使这样他也没有生出抗拒的心思,甚至想要破天荒地包容对方的越界。

窗外不时传来烟花爆竹隔着玻璃沉闷的响声,空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背靠着落地窗陷入思考。

 

“我的话,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我是个弃婴,钟离先生出于好心把我带回了家,我就一直跟着他生活了。”

 

“咦?”

荧一愣,连忙双手合十。“抱歉……原来是这样。他一个人带你们三个孩子很不容易啊,真是伟大。”

 

“他倒也不是超人啦,”少年挠了挠脸颊,眉头微微皱着,能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少和人聊起自己的身世,“先生工作很忙的。我的话,在很小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甘雨姐姐和家人帮忙照顾。”

 

“为什么不请个保姆呢?”

 

“家里当时还是有很多机密文件的,楼上还有他以前的私人工作室。像他那样的工作性质,没办法放陌生人一个人进来,我那时候可还是个婴儿呢,防不了贼。”空开玩笑似地解释,“甘雨姐姐是他最得力的实验助手,人特别好,把我送到她家照看也比较放心。”

 

“原来如此……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先生他……和我的交流方式可能和其他家庭不太一样,”空短暂地陷入了回忆,又很快回过神来,“他向来不会瞒着我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大概他认为我当时的心智足够承受这些了吧?上小学的第一天他就告诉我,我并不是他的孩子。”

 

“……小学一年级?”荧终于忍不住皱起眉,“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不,确实没什么关系。其实他不说,我自己也已经猜到了。听说小时候每次我问妈妈在哪里,甘雨姐姐都会很耐心地和我解释我没有妈妈。”

 

“……不愧是钟离先生的得力助手啊。”

 

“嗯。然后我就一路长到这么大了,”空笑了笑,“这么看的话,好像还蛮一帆风顺的。对吧?”

 

少女没有回答,神情看上去有些落寞,大概是觉得他在逞强吧。但他确实不愿意提起这些,并不是因为会感到羞耻,而是下意识的回避。大概是出于生物某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吧,空漠然地想。

“之前听胡桃说过,你家平时也没人,”他适时地把话题引向了对方身上,“是父母出差了吗?”

 

荧点点头。“嗯,他们也很忙,平时都在国外工作,回来的时间不固定。过年也很少能赶回来。”

 

“那,在我家过年的感觉怎么样?”

金发少年笑眯眯地看着她,“是不是也不赖?”

 

少女看得呆了呆。不知为何,那赏心悦目的笑容却令她心脏一角隐隐作痛。

于是她忽然如梦初醒般抓住对方的手,用近乎恳求的语气急切地说道,“许个愿吧。”

 

“……什么?”

 

“就当是新年愿望。请许个愿吧。”

 

零点的钟声很快就要响起,电视里的主持人们正站成一排,笑容满面地大声报着数字。窗外的人们在吵闹喧哗,燃起一簇又一簇火树银花,炸开的烟花仿佛要将黑夜映成白昼。

 

“请大家和我们一起倒计时,10——”

 

空忽然感到有些迷惘。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对自己的人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执念,人要知足常乐才能远离贪婪的深渊,所以空一向觉得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毕竟有些事并不是他想,就能永远不变的。

 

“不管什么愿望都好,许一个吧,”荧轻声催促道,“说不定就真的实现了呢。”

 

说不定就真的实现了呢。少年默念着这句话,内心控制不住地涌上感伤。

 

“我希望……”

他低声喃喃道,目光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荧用鼓励的眼神注视着他,眼中是与他极为相似的澄澈色彩。

 

“我希望……再也不和家人分离。”

 

屏幕里的主持人忽然高举双手,全场观众沸腾起来,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人员冲上舞台,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尽情挥舞双臂。屏幕外,欢呼声像浪潮一样推向远方,一连串的爆竹声响起,湮没了话语的尾音。

 

胡桃正与沙发上的魈不知在玩什么游戏,少女哭丧着脸大声嚷嚷他作弊,魈则面无表情地向她说着什么,大概是在解释自己完全遵守游戏规则,是她非要和他玩的。

 

心绪有一瞬间落到了实处,空眨眨眼,泪水不知何时竟将眼眶微微打湿。

 

目光聚焦回眼前,奶金色头发的少女正朝他微微笑着,眸中是极温柔的神色。

 

“新年快乐。祝你愿望成真。”

 

空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抬手揩了揩眼角,然后深吸一口气,真心实意地回以弯弯的眉眼。

 

“……谢谢你。”

 

 

 

 

虽然大学生的寒假和刚高考完没什么两样,但该搬的砖还是要搬,一家三口的生计不能落下。

不同以往的是,这次魈向他提出要去打工,他痛快地答应了,让正瘫在沙发上打游戏的胡桃都大跌眼镜。

 

“这……”

女孩摩挲着下巴沉吟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欣慰,“看来你们的关系突飞猛进嘛。不错不错。”

 

“你少看些有的没的,成天什么跟什么啊,”空强忍住朝妹妹翻白眼的冲动,又转头看向最令他操心的家庭成员,“魈,你……喂,人呢?”

 

少年在楼上遥遥地应了一声,没过几秒就再次出现在楼梯口。胡桃扭头,眼尖地看到他脖子上多出的东西,惊得后背都瞬间挺直了:“我去,那是啥?别告诉我你终于学会赶新潮了?虽然也不怎么新……”

 

“……不是吧,你还把这玩意带回来了?”空也一阵哑口无言,内心庆幸没人知道他小时候养过狗——那只小东西应该能算进钟离给他的“补偿”里,不过最后还是被送人了,“你嫌不嫌累赘啊还戴着这个……我给你买部新手机算了。”

 

不顾胡桃喋喋不休地问着“这玩意和手机有什么关系”,魈摇了摇头走下楼梯。“不用。我戴这个就好。”

 

一分钟后,从空那里弄清原委的胡桃满脸黑线,“我真服了你们两个了,什么怪招都能想得出来。以后少说我尽出馊主意。”

 

“这也是物尽其用嘛,”空耸了耸肩,语气十分理所当然,“他自己要戴的,我也没办法。是吧魈。”

 

嫌弃地撇了一眼嘚瑟的老哥,胡桃再次打量了那条酷似项圈的GPS颈环一番,十分不留情面地嘲笑:“不过这玩意真的好像出门遛狗拴的那种啊,哈哈。”

 

空:“…………”

 

 

 

 

 

16.「眼泪」

 

日子像流水一般过去,熬过寒冷的冬日,开学时又是飞花漫天了。

 

回到学校后,空重新捡起了写周记的习惯,有心情时就在一个固定的旧本子上落下几笔。隔一段时间再回看,他就会总结一下自己最近的状态变化。

 

然而就算不亲自在纸张写下墨痕,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态早就变化了。他喜欢魈,但正是这份感情逐渐明朗,让他愈发痛苦地觉察到自己曾犯下不可挽回的谬误。

他不应该控制魈,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无论是出了学校就把他软禁在家里,还是因为他和别人关系好就感到烦躁,都是控制欲作祟的证明。

 

或者,再剖析得直白一些,他只是始终无法消除心底深藏的恐惧罢了。

 

空这短短一生,如今正是人生中春光灿烂的时分,却已经深刻地领会过被遗弃、寄人篱下、生离死别的苦楚。这其中每一样都能让人饱受折磨,但他本人对此却已经麻木。好在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有多么不幸,否则他也不会遇到钟离先生,遇到这么多友善的人。

可那恐惧在潜意识中依旧根深蒂固,让他不由自主地攥牢手中的幸福。他就像一个紧紧握着一把流沙的孩子,就算最终还是会从手心中流走,他也拼了命地不放开手。

 

空一度以为他对魈的感情更多是家人之间的——不想对方受到任何伤害,不想对方离开自己,更不想主动离开对方。

胡桃是个自由自在的女孩子,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从一开始空就知道她会闯出属于自己的天地,不会囿于一方屋檐。但魈不一样。魈并非人类,恐怕一生也无法和某个女性携手步入婚姻殿堂,更何况钟离叮嘱过他的事他始终不敢忘。

 

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呢?

 

以往每次想到这个可能,空都会手脚发凉,寒气遏制不住地直冲天灵。魈会主动提出离开他,他过够了现在的生活,想要像人类一样拥有自己能决定的人生——光是这么想想就快要了空的命,他会疯的,空笃定地想,他一定会疯掉。

 

可他不能不想。

 

少年试着正式地审视自己的内心。这样扭曲的感情显然已经超出家人的范畴了,那么,是纯粹的占有欲吗?不,他从未将魈视作自己的所有物。是单纯的控制欲吗?更没可能,他从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那么可能性就只剩下一种,也是令空陷入更深绝望的那种。

 

他真心喜欢着魈。因为喜欢,所以产生了占有欲;因为害怕他像那些人一样离自己而去,所以下意识地控制他的行动。

 

那么,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魈可能并不理解人类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但空一旦意识到了,就不得不正视自己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那见不得光的真实目的。

如果魈明白了这其中的猫腻,会怎样看待他?空不敢想。他已经不是那个被包容着的小孩子了,任性一词理应与他无缘。

 

罪恶感开始密不透风地包围着他,鞭策着他立刻做出行动去为自己赎罪,将那些他擅自掠夺的自由还给对方。

即便强迫自己放手让他更加痛苦。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空的状态迅速下滑,甚至有些影响到了他的日常生活。尽管面上不显,但他自己很清楚。无论是频繁地打开手机查看魈的定位信息,还是在安静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陷入呆滞,或者在考试的时候分心去焦虑魈在做什么,都让他对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就好像病了一样,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最终得出的解决措施只有一个。空决定再去一次那家书店看看,无论见到什么,至少他能让自己短暂地定下心来。

 

 

 

某个休息日的上午,魈像往常一样前往书店打工。空装模作样地在卧室里看了会书,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立刻起身出门。

 

在店门口熟练地刹车停下,空犹豫片刻,还是下定决心走进了店铺。

 

休息日店里没什么人,偶然有顾客站在书架前看书看得入神,空小心地绕过对方,穿过排排书架,再次站在了那个离柜台最近,又恰好处在视线死角的角落。

 

因为客流量稀少,结账的地方现在甚至没人。还是那个女店员,两人正在闲聊,虽然看起来是那个女孩在努力寻找话题。空心不在焉地听着两人的聊天,内容没什么营养,却好像在他脑袋里塞进了一团浆糊。

接下来空气再次恢复静谧。还是老样子,他心想,准备将手里的书物归原处。

 

“……魈,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女孩暗含希冀地望着他,“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少年按在书脊上的手顿住了。

 

“?”

魈不明所以地看向她,“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有些话想和你说。”

 

然而对面听起来依旧不为所动。“既然有事的话,在这里说就行了。”

 

“可是……是很重要的话,”女孩看起来有些不甘和委屈,“真的连一顿饭的时间也没有吗?”

 

“抱歉。我晚上还有别的事。” 

 

这一次女声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几分破罐子破摔。

 

“那就没有办法了。就在这里说吧。”

 

空的手不自觉抓紧了书架的边缘,力道大得手指泛白。

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要发生了。

就在现在。

下一秒。

 

“我……真的很喜欢魈!”

 

悦耳的嗓音含着一丝羞涩,虽然音量不大却掷地有声,“魈是……怎么想的?可以、可以做我男朋友吗?”

 

对面却沉寂下来。

 

空不知道魈现在是怎样的反应,神情、动作全部都看不见,安静的书店里仿佛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耳鸣声,并且越来越大、令人感到头晕眼花,他几乎快要站不稳,差一点就撞翻了书架。

金发少年狠狠捂住了自己的嘴。

 

忽然被抽干的勇气让他没能等到那个答案,空像是溺水的人般痉挛着抽了口气,紧接着很没出息地落荒而逃。

 

 

 

 

虽然整个人都陷入了不对劲的状态,心慌、浮躁、气短,但是空依旧没有忘记自己是骑车来的,浑浑噩噩地跨上了自行车。

 

大脑一片空白。也不准确,应该是老式电视的雪花屏,滋啦作响,搅得他甚至难以思考。

 

他甚至无心去想“魈是否会答应”这种问题,因为他干脆跳过了这个艰难的选择题,直接开始思考“如果魈答应了怎么办”。

 

可是,还能怎么办?

 

要故作大方地祝福他们吗?呸,空恶狠狠地唾了自己一口,装什么虚与委蛇,明明内心嫉妒到快要昏死过去,恨不得对方现在就从世界上消失,还在那里皮笑肉不笑地惺惺作态?

 

一种浑身浮软的无力感忽然击中了他。少年颤抖地握紧车把,眼前熟悉的街道风景好像正在离他远去,他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恍惚。

 

原来喜欢一个人会变得这么阴暗。不,该说是他这个人本身就这么自私自利。难道女孩子做错了什么吗?没有,她仅仅是向中意的人表白罢了。说起来她要比自己勇敢得多,而表达爱意是每个人生来就有的权利,他根本没资格去对他人的行为指指点点。

 

……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空机械地蹬着车轮,眼前的路好像一眼望不到尽头,道阻且长,可终点却什么也没有。没有人准备迎接他,他连最后的家人也要失去了。

仅仅是一个轻飘飘的答案,他拼命维系的安稳生活就将翻天覆地。

 

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流出来砸在衣服上,空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果然摸到一手透明的液体。他不自觉地放缓了车速,有些茫然地低下头,看到了掌心的湿润。那温度滚烫炙热,仿佛要在心上烫出一个洞。

 

刺耳的鸣笛声突然从极近的距离传来。

 

金发少年猝然看向左手边,空洞的神情因眼前的景象而变得惶然。

 

 

 

 

 

17.「共眠」

 

魈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时,空已经醒了,百无聊赖地躺在病床上发呆,护士小姐正替他擦破皮的小伤口清理上药。

 

眼见自家室友大步闯进来,猝不及防的少年明显心虚了一瞬,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看他的眼睛。魈放缓了脚步走到他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毛茸茸的发旋,凌乱的金发遮掩之下,洁白的绷带若隐若现。身上也并非完好无损,右臂上厚厚的石膏看得他不自觉抿起了唇。

随着对方的靠近,那股淡淡的苦香变得浓郁了一点。空总觉得他在蓄力准备放大招,正想说点什么缓解这凝滞的气氛,埋头消毒的护士小姐姐却突然开口了:“都撞到脑袋了还这么精神,别没事就睁着眼睛到处看,闭目养神才好得快,知道吗?”

 

一句话把空打好的草稿全憋回了肚子。他乖乖地哦了一声,依言阖上双眸,睫毛却还在一颤一颤,像只惴惴不安的小兔子。

 

再无情的人也要有些心软了。魈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下来,他走到床尾坐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护士上药。最后一处伤口也处理完毕后,女孩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叮嘱了一遍康复事项,便扬长而去。

 

魈将口罩摘了下来,依旧一言不发地盯着此刻仿佛脆弱得如一张薄纸的少年。

 

睫毛颤动得越来越厉害,空似乎是意识到对方正沉默地注视着他,不由得更加不安,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我……可以睁眼了吗?”

 

“别睁眼,”他不能再心软了,魈用冷淡的嗓音回答,“就这么说吧。”

如果这人再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他,恐怕真要前功尽弃了。

 

“好吧。我……骑车的时候没看路。”

空耷拉着脑袋,蔫蔫地供认罪行,“因为在想别的事,所以一时走神……抱歉,让你担心了。”冷静下来就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实在是太丢人了,他绝对不会把真相说出来的……!

 

不等对方说话,少年又急着补充,“不过我没什么大事,真的——”

 

魈打断了他。“我知道。医生说你是轻微脑震荡,外加右臂骨裂和身体软组织挫伤。”

 

“呃……你知道就好。”空松了口气,重新抬起了自己脆弱的脑袋瓜,似乎察觉到危机解除了一半,“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少年的眼睛还牢牢闭着,满脸严肃认真地作出保证的表情实在可爱,魈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坐到了他床边的椅子上。

 

“这么一看,我确实有必要随身携带手机,”魈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蓬松的发丝就收回,“回到家才发现你不在,我还以为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出去了。”

 

“……早就说过给你买一个嘛。”

 

“是,”他那好脾气的同居室友无奈道,“谁能想到还会有这种用途。”

 

“那就说好咯,下个月是你生日,到时候一起去买。”空笑着伸出左手,朝着他的方向勾起了小拇指,“款式和牌子挑你喜欢的。好不好?”

 

“……嗯。”

魈低声应,替他垫高了身后的靠枕,动作温柔。

 

“睡一会儿吧。”

 

 

 

空的脑震荡并不严重,当天下午便出院回家了,但依旧需要时间静养,所以向学校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安安分分窝在家里休息。在校的朋友们不乏有想来探望他的,空以与人合租不方便为由婉拒了,向他们一一表达了谢意。

 

开什么玩笑,总不能被大家发现他在当米虫吧……

 

空翘着脚在餐桌边等饭,右手惨兮兮地吊着,但依旧身残志坚,顽强地用左手玩手机。下一秒手机就被人从背后抽走了,少年像小猫似地下意识在虚空抓了一下,当然什么也没抓到,只抓到了一团空气——仰头便看见室友那张居高临下的脸。

 

少年幼稚地鼓起脸颊。魈不为所动,冷酷地没收了他的电子产品。

 

“你脑袋还没好全,都说了少玩手机。”

 

“这是人类生活必需品啊——”少年不满地哭丧着脸,乖乖地拿起勺子舀粥,“算了,反正你也理解不了……”

 

魈确实理解不了,索性没搭理他,坐下吃自己的饭。吃完又任劳任怨地刷了碗,马不停蹄地收拾好书包出了门。

空站在家门口目送他进了电梯,心里感到有些歉意的同时,藏不住地涌出小小的窃喜。

 

自从他出了车祸——好吧大概用不着形容得这么严重?只是自行车被轿车刮倒了而已……但还是摔出了一身不轻不重的伤,魈自从他出事之后就不容分说地包了所有的家务,连午饭都要亲自回来给他做。

原本空觉得两头跑没必要,表示他是残了不是废了,还有一只手可以点外卖,对方却一口回绝,理由是外卖不利于他的身体恢复。

 

现在那些擦伤基本已经好利索了,连伤疤都没留下,额头上的伤口虽然要更严重一点,但也没到缝针的程度,加压的绷带早就拆掉了;手臂只是骨裂,下次去医院应该就能拆掉石膏。

至于内伤,一开始他头还会觉得晕,现在基本也没什么感觉了。毕竟只是轻度脑震荡,算他运气好。

 

空觉得,伤这么一次换来魈细致入微的照顾,好像也挺值的——当然这话只敢在心里说说,一旦让魈知道,绝对会怀疑他脑袋摔出了毛病。

不过这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现状只是暂时的,空内心很清楚,再这么下去魈就太累了,先不提魈受不受得了,他自己就会先心疼。

 

这周五差不多就该去医院了,少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转身进了卧室。

 

 

 

 

星期五那天魈陪他一起去了医院。年轻男孩的痊愈速度不容小觑,一顿七拆八卸下来,空又和活蹦乱跳的健康人没两样了,一身轻松。魈虽然没说什么,但那副表情显然也才堪堪放下心。

这样一来,空就能继续正常上课了。当天晚上他就下厨复健,专门给不离不弃、同舟共济的室友做了一顿大餐犒劳他,全是魈喜欢吃的菜。

 

睡前两人轮流洗过澡,魈窝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翻一本杂志,空则站在镜子前如临大敌地鼓捣他的头发——为了给他处理伤口,医生趁他昏迷把他的刘海剪得乱七八糟,但好在伤口不深没有缝针,否则恐怕得直接全剃了——那基本上就没法出门见人了。

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心灵手巧地拯救了自己命运多舛的刘海后,少年非常满意,双手叉腰朝着沙发那头喊:“魈!你看我头发,是不是和之前差不多?”

 

不远处的猫主子闻声从杂志里抬起眼,金瞳微微滚动一下,语气淡定。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吧。” 

 

“和之前差不多。”

 

“啊啊啊啊啊——”空备受打击,再次抱住了他脆弱的脑袋瓜,显然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这周末陪我去理发店!”

 

“你要是想剪,我也可以帮你。应该不会比理发师做得差。”魈合上杂志,镇静的姿态和对方形成了鲜明对比。

 

啊,对哦。

空愣了愣,想起眼前这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发廊了。自从空委婉地告诉他没事少离开家里,对方似乎就再也没有因为剪头发这种小事出过门。

一瞬间被酸疼的情绪攫住,心脏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对不起。他在心里反复默念,面上努力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嗯……那就拜托你了。”

 

魈没言语,没什么表情地盯了他两秒,倒也没像往常一样直接问他怎么了,而是罕见地打了圆场:“不早了,睡吧。今天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少年颇为失魂落魄地回了句好,两秒后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个问句的含义,瞬间睁大了眼睛。

 

“……哈?”

 

 

 

 

 

18.「薛定谔的猫」

 

其实小时候不是没有一起睡过。空小时候缺乏安全感,一直有些怕黑,回到钟离家住后又没有人陪,每次睡觉之前都要开一盏小壁灯才能入睡。

直到后来魈来了家里,虽然两人都有自己的卧室,但空还是经常缠着他一起睡觉。偌大的宅子里,两个孩子在床上依偎在一起睡得香甜——也就不是很需要那盏小灯了。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渐渐不再同床入眠了。空在黑暗中动用全部脑细胞思索,大概是初三?还是高一?实在记不得最后一次一起睡是什么时候了……

 

总之他们现在又睡到了一张床上——虽然是背靠背的姿势。空闭上眼睛却完全没有睡意,有些颓败地发觉,自己身后的空间已经成了绝对领域般的存在。

 

正当少年感到心浮气躁,想要翻身又怕吵到对方时,床另一头的人却突然低声叫了他的名字。

 

“……你没睡着?”

空有些愕然,借着月光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都十一点了,失眠吗?”

 

“不是,”对方闷闷地答,“想和你稍微聊聊。”

 

聊聊?

空的心顿时悬了起来。魈很少提出这种要求,每次他主动找空单独说些什么,都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当然,所谓的“大事”是在当事人看来很重要。

 

“嗯……是之前受伤的事吗?”少年垂下眼,内心却不太敢确定,“我其实一直想找机会专门和你道歉。我不该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你当时是怎么知道我出事的?”

 

“那位车主解开了你手机的指纹锁,然后打给了家里的座机,”魈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动,语气十分平静,“我当时正准备出门找你。你从来不会像这样突然联系不上。”

 

“……对不起。你当时真的很着急吧。”

 

“嗯。”对方承认得很干脆,“虽然头脑很冷静,但是心静不下来。好像有点能理解你们为什么会情绪失控了。”

 

“……”

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静谧的卧室里只剩下时针转动的“咔嗒”声。金发少年沉默半晌,终于鼓足勇气翻过身——

 

“……哇啊!”

空猛地往后一缩,好险没直接掉下床,白皙的脸涨得通红:“你、你什么时候转过来的??”

 

魈正和他面对面侧躺着,看上去不太意外他的反应,慢吞吞地回答,“你背过去的时候。”

 

“……哦。”少年兀自镇定了一会儿,方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眸子,“你……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对方嗯了一声。

 

太近了,距离有点太近了……空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朦胧的夜色将他的轮廓柔化,削弱了几分平日里的凌厉与锋芒,让人忍不住生出想要亲近的心思。

“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说吧。”他低声道,“我一定如实回答你。我保证。”

 

那对金瞳在黑暗中微微闪了一下。魈有些刻意地垂下眸,掩去了那分犹豫不决,紧接着又下定决心般重新看向他,眼中似乎有什么情绪在缓慢流动。

 

“我想知道,空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

 

这是个始料未及的问题,少年一怔,内心思绪瞬间百转千回。听上去很容易惹人误会,但他清晰地察觉出魈并非那个意思,于是他试探着问:“你说的‘看待’……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

魈却像是有些害怕答案般,回避了他的视线。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人类……还是机器人?”

 

对面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有些困惑,没能立刻给出答案。过了好一会儿,那熟悉的清朗嗓音才再次响起。

“魈,一直都不反感做机器人吧?”

 

男孩点了点头。

 

“那么,魈在我眼里就是机器人啊。”

金发少年忽而笑了,澄澈的眸中闪着微光,“虽然你和人类几乎没有差别,毕竟你有自己的意识,还有自己的情感,还能像大家一样独立生活。”

 

“但魈终究不是人类,对吧?”

 

他没有说谎。魈感到心脏猛然沸腾起来,漂亮的眸子有些颤抖地睁圆了,表情是从未有过的失态与不可置信。

与过去的一切都毫无牵扯,在他眼里自己始终是那个横眉冷对、态度恶劣的男孩,仅仅是有一双像太阳和金子般的眼睛的“魈”,而不是其他的,不是任何人。

 

“怎么了,为什么这副表情?”

空身为人类并不理解其中滋味,只安抚地抬手掠过他的眉眼,“既然我诚实回答了,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可以吗?”

 

掌心下的人轻轻点了点头,仿佛猫咪拱了拱他的手心。

 

“……魈以后,会离开我吗?”

少年表情哀伤地注视着他,手掌却严丝合缝地挡住了他的目光,语调依旧耐心而毫无异常。

于他而言,这同样是一场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的审判,如今终于因为一时冲动而即将落下帷幕。

 

魈却毫不犹豫:“不会。”

 

空一顿。薛定谔的盒子被揭开了一角,他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向内窥探,似乎就快要追寻到一直以来既抗拒又渴望的真相。

随后,他像是忽然攒满了勇气,不顾一切地问道:

 

“你拒绝了那个女孩。对吗?”

 

什么?

魈大脑宕机了一秒,但只有短短的一秒,惊人的演算能力让他瞬间明白了事情的全貌。

 

——空那天居然也在场,甚至亲耳听到了那些话。但他没有听到答案就离开了,随后在回家的路上出了事故。

 

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本能地伸出手,将眼前的人紧紧揽入怀中。属于人类的温度和心跳传遍四肢百骸,魈听见对方喃喃地说,“我呢……就是一直喜欢着身为机器人的魈。我知道,这对于人类的伦理观念来说,简直无可救药……”

 

“但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我也知道,我给你的,并不一定就是你想要的……真的对不起,最终还是没能让你过上自己选择的生活。”

 

“虽然魈不是人类,但是我一直把你当成人类去尊重。我呢……希望你能更自由,不要总是被这些条条框框束缚。”

 

“我也想过,如果你真的有一天想离开,我不可能处理掉你的。我会偷偷放你走,随便去哪里都可以……”

 

空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察觉到颈窝有些湿润。

 

“……咦?”

他反应了两秒,愕然地睁大了眼睛:“魈?你在哭吗?不是吧,为什么反倒是你在哭啊……”而且话说机器人不是应该不会哭的吗……??

 

耳边传来瓮声瓮气的哭腔,听上去显然也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这个就是人类说的‘眼泪’吗?”

 

“嗯,是啊,”空哭笑不得地顺着他的背,内心软得一塌糊涂,“你在流泪。”

 

“可是……我明明觉得很高兴,”男孩落下的泪水灼烫,接连打湿了他的肩膀,“我并没有悲伤……”

 

“笨蛋。”

少年眉眼弯弯,更紧地抱住他的后背。薛定谔的盒子被彻底打开了,一只墨绿色的小猫儿跳了出来,咪咪地朝他叫唤,那双金色的瞳仁像是耀眼的阳光和金子一般漂亮。

 

“人在高兴时也是会哭的。……那可是人类最引以为豪的情感啊。”




19.「尾声」


某个余寒未退的初春早晨,空起了个大早,着手准备一些扫墓要用的物品。


胡桃不在家,她提前参加了实习工作,已经完全不需要空接济她的花费了。魈则忙于和班级同学一同参与的课题项目,经常出门和本地同学聚在一起讨论。

下午两点多时魈推门回来了,空便利索地穿好衣服跟他一起出门去。



两人坐了很久的无轨电车,又走了一段路,才抵达那个有些偏僻的墓园。空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座小小的墓碑前,仔仔细细地清扫了一番,再把带来的菊花花束、零食饮料整齐地摆放上去。


“时间过得真快,”他说,“原来那家饮料都已经停产了。只好找一个口味相似的替代了,希望他不要不开心。”


“无所谓的吧?”魈也蹲下身,端详着照片上那个静静微笑着的男孩,“你每年都来看他,他就已经很开心了。”


“……你怎么知道?”


“我是从小春的数据库出发来考虑这件事的。”


“好吧,”空无奈地蹲下身和他肩并肩,一同注视着眼前这方年头已久的墓,“不管怎样,谢谢你安慰我。”


恋人却油盐不进:“这可不是什么安慰。”


“……好吧,那就谢谢小春。”

他无可奈何地改了口,眼神随着这个名字变得充满感慨,“我是真的感谢他。我一直觉得,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馈赠。”


“比如?”


“比如……我以前会固执地认为,魈是小春送给我的礼物。”空笑起来,鼻尖红彤彤的,仿佛在打趣那个幼时的自己,“很幼稚,对吧?但我是真的这么想。”


“嗯。”


“……你这个‘嗯’绝对是在回答幼稚吧。”男孩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算了,因为我之后就改变了想法。”


魈的鼻尖也因为低温有些泛红,这大大削弱了他艳丽五官的攻击性,“什么意思?”


“因为魈其实也是钟离先生送给我的礼物啊。”空朝他眨眨眼,“每一个人都对我很温柔,即使我们并没有血缘上的羁绊。不是吗?也包括你。”


对方闷闷地笑了起来,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就你道理最多。”


“我是真的这么想啊!”空抗议,“还好我们两情相悦。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过,有一点你要相信,我是绝对不会处理掉你的。”


话音刚落,他又忙不迭补充,“啊……你不要怪钟离先生,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魈却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他能有什么苦衷。”


“嗯……比如说,违反国际条例制造人工生命什么的……”空皱着眉认真地掰起手指,又被对方的闷笑惹得气恼无比,愤愤地伸手捶他,“你笑什么啊!等等——”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手停在半空中,满脸怔忡。

“你……”


“那是我当年和先生主动要求的。”


魈不再逗他,向着恋人正色道,眼角眉梢带着温柔。


“是我拜托他,如果将来你不想再和我一起生活,就一定要亲手把我处理掉。也不需要因为人类道义感到愧疚,因为我并不是人类。”


“因为你赋予了我重生的意义,所以我可以没有负担地生活下去。”


“因为我对你产生了特别的感情,所以我将自己视作一个生命个体,试着成为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你能明白吗?所以从来都不需要愧疚。你给我的,就是我想要的。”


一字一句是那样轻描淡写,却又如千斤重锤般落在空的心上。


他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某样事物,下意识地问:“你的锁屏密码……”刚问出口才觉得不合时宜,连忙截住了话头。


魈却一眼看穿了他在想什么,难得一见地微笑起来。


“是我的生日。也是我们正式相遇的那天。”





轻轨到站时,暮色已经笼罩了这座城市。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像是胡桃笔下鲜明的油画颜料,稍一铺色便蔓延至整片天空,泛着不可思议的瑰色光晕。


空踩上这片承载了他大半人生的土地,凛冽的寒气入肺,却让人感到没来由地安心。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向身边的恋人伸出手,下一秒对方便默契地与他十指交扣。


“……你说,小春现在会在哪里呢?”


魈想了一下。“他回到春天里去了吧。”


“看不出来,你还很有诗意嘛,”空惊讶地笑出声,幼稚地摇了摇两人相牵的手,“这就是人类的情趣所在,你知道么?”


“‘情趣’?”

对方却挑高了眉,“你是说,像结婚之前的求婚仪式那样?”


“……那能算情趣吗?”空默然,“而且我也并不是很在意那个……等等,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不会偷偷准备了什么吧?”


“……我有额外打工攒钱。”


“不是,我要说的不是那个——我是说东西!”


“那个啊……我本来买完之后想直接给你的。但是那不就像在求婚一样了吗,总觉得不够正式。还是留到之后更好。”


“你等等,你给我说清楚——魈!站住啊啊啊!”


凛冬将逝,温暖的春意随之而至。


他们都在向着春天走去。






-End-



这回真没了!上次两万字审了六分钟,这次四万字又审了六分钟,我真的觉得lof是在认真地敷衍我(……


来点长篇感言:


一次性4w5!感觉自己卷自己不是一般蠢,但长篇很爽,因为仓促感少了很多,也就不会在匆匆完结之后感到遗憾了~


我真的很喜欢这篇的立意,所以才努力按照我心目中的样子呈现出来。尽管它只是一篇AU,但某些特质也和原作的两人不谋而合,不过具体是哪里就不谈了,想必他们在每个人眼中都有不同的模样w


话不多说祝大家新的一年发财!成绩高升!工作顺利!


正文没亲上只能贴个彩蛋亲了,顺便点下x冷淡的题,老母亲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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